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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第一個在西雙版納喪生的同學

  淩瑜是我同年級但不同班的同學。他的父母是右派,1958年就被遣送去勞改了,他是靠姐姐供他讀完高中的。淩瑜性格內向,平時總是沉默寡言,很少有笑容;但他心地善良而正直,身體很壯,工作很刻苦。印象裡,白天他總是打著赤膊揮著鋤頭,那被太陽曬成棕色的肌肉豐滿的背影不時在山間顯現。晚上,他總是在蚊帳裡就著馬燈的光看書。我總覺得,在他的身上有雨果的《悲慘世界》裡冉·阿讓的影子。在那場政治運動中,他和我們大多數同學一樣,沒有「投靠」造反派,只是默默地但更堅韌地勞動、工作。

  1969年中,他報名去了一個偏遠的新建生產隊。聽說每天他總是最後一個下山,還要扛一棵幹樹送到伙房當木柴;飯涼了就用開水泡一泡吃。平時,他總是默默地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

  在1970年的3月15日,是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我從分場場部走10多裡路到他所在的連隊辦事。一進他的屋子,見他上吐下瀉,吐的都是綠色的膽汁,已經病得很重了。當時,他的同班同學王惠民正在他們生產隊當衛生員,給他吃了藥,似乎穩定了一些,我們和隊裡的老工人們都說要抬他去醫院,但他堅決不肯。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淩瑜已經病得昏昏沉沉。我和王惠民還有一個老工人一起用擔架把淩瑜抬到了五分場衛生院,醫生一看,立刻派拖拉機把他送去小街的總場醫院。

  兩天以後,淩瑜病逝了。死因是中毒性痢疾。那天,我們55個北京知青幾乎都聚集到前哨分場場部,圍在淩瑜的遺體旁。老工人把他安放在一個大的黑色棺材裡。女同學們圍坐在周圍,手裡不停地紮著白花。我已記不清,那一夜我們是怎麼過的,只記得第二天一早,全分場的男女老少幾乎都來了。開完追悼會,男同學們爭先恐後地把淩瑜的棺材扛上肩,向墓地走去。墓地在三隊的小山上,上山時,有同學把我換下來,我回頭一看,送葬的隊伍約有上千人,有的老工人、老大娘不時地在抹眼淚。

  掩埋了淩瑜,舉行完儀式以後,已是中午時分。人們散去的時候,軍代表宋天明叫我們北京知青留下。他講了許多話,我只記得他說:「過去的事誰也不要再提了,誰提誰負責……」

  時隔30多年了,我只能粗粗地把過去的事寫出來,已沒有什麼責任好負了。

  「瘦是瘦,有肌肉,虛是虛,有幹筋兒」

  1969年下半年,陸續從北京、上海和昆明來了大批知青。昆明的知青相對來說像他們的方言語調一樣,比較憨厚淳樸。北京來的知青「老初一」、「老初二」的比較多,還有小學「老六年級」(即1966年他們所上的年級)的。這些小孩特能侃,一來就跟我們吹:說他們的父母下「五七幹校」了,哥哥、姐姐都上山下鄉了,他們這些小孩便沒人管了,經常穿著一身藍色的中山裝或者是一身「軍綠」,騎著帶轉鈴的自行車,結幫打架,動刀子,或者去「拍婆子」,就是去搭訕女孩子。就像後來姜文拍的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中表現的那種生活。上海知青個子比較高大,皮膚比較白淨,對生活很講究。在集體宿舍裡,他們往往可以各自用塑膠布隔出一個兩平方米的小天地:竹笆床旁是一個木的行李箱,這種木箱北京和上海知青幾乎每人都有一個,約90公分寬,60公分高,他們用土坯把它墊高,再用花的塑膠布鋪上去,佈置成一個床頭櫃或梳粧檯,然後在上面弄一些小擺設,有些還灑上花露水,顯得很雅致,用現在的話說叫很「小資」。他們一般就比北京和昆明的知青要顯得嬌氣一些,所以剛來的時候,他們生病的或者皮膚被蚊蟲叮咬後長瘡的比較多。在農場,各地來的人不論老工人還是知青,大家都是講各自的方言。別的方言大家都還能聽得懂,而上海方言外地人就聽不懂了,像聽外國話似的。但那時候,大部分上海知青雖然會說普通話,可即使當著很多其他地方的人,他們之間還是講上海話,讓別人感到很尷尬。上海知青來了以後,生產隊裡就多了一道「美麗的風景線」:在上海女知青的門口,常常高高地掛著剛洗過的花內褲和乳罩,隨風飄蕩。

  當大批知青來了之後,需要領導管的事太多了,領導就顧不上來批判我們了。因此我們「老北京」的處境相對好了一些。加上淩瑜積勞成疾去世之後,老工人和「老四川」、「老昆明」知青們就更加同情我們了。當時造反派已經掌了權,派系鬥爭相對少了,領導對我們也就沒以前那樣凶。

  1970年的一天,領導通知我帶上笛子到分場的業餘宣傳隊報到。原來宣傳隊裡缺少樂手,就讓我去吹笛子。我是不想去的,因為我在六隊跟很多人都混成了好朋友,而且我認為宣傳隊有很多節目是派性宣傳。但上邊下的是「死命令」,前哨六隊已經把我除名了,好在有馮黎明也和我一起去,他是去拉手風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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