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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上午,呂總管電話通知他,劉燕已經停止呼吸,問他要不要出席葬禮。他啪的一聲掛斷電話,好半天都需要扶著牆才能站穩,當時是在醫院的走廊上,他很怕自己倒下去。又去了一個親人。不管他與她相不相認,那個女人終歸是他的親人,雖然他一點也不感激她將他帶到這世上。而現在——

  那個連禽獸都不如的弟弟,竟然就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命運已經擺下了這盤棋,怎麼進退,都是一局死棋。

  舒曼也已經知道他和林希的血緣關係,歎息說:「你真可憐,有那樣一個弟弟……」說著就要坐起來,葉冠語連忙過去將她的枕頭墊高。經過幾天的保守治療,舒曼今天的病情有所好轉,已經撤掉了氧氣罩,可以自主呼吸了。

  葉冠語扶住她瘦弱的肩膀,自己是千瘡百孔,仍給她活下去的勇氣:「小曼,無論如何你都要活下去,你不可以放棄,想想你的父母還有哥哥,如果你離去,你讓他們怎麼活下去。也許你有你的立場,可是相對於你腹中這個我們未曾謀面的生命,我們更希望眼前這個活生生的你——能活下來!」

  舒曼一聽就哭了起來:「不,你不是母親,你不瞭解做母親的心,當年我失去林然的孩子,至今仍是我的心頭之痛,我常常在想,如果那個孩子生下來了,那麼林然的生命就會延續,一代代地延續。現在又要我失去自己的孩子,我做不到!我的生命是有限的,但我的孩子可以幫我延續,我身邊這些愛我的人,包括你,看著我的孩子……就會像看著我一樣……」

  「不——」葉冠語大叫一聲,猛地將舒曼擁入懷裡,他已經失去一切,如何還能再失去她!「舒曼,你不是我,你也不瞭解我的心,我愛你不會比你的家人,比杜長風少一分一毫,十四年了啊,我望著你望了十四年,你理解我的這份感情嗎?不,你不理解——」他只覺有柄尖刀在他的心上橫七豎八地割裂,他什麼也看不到了,什麼也聽不到了,胸腔內發出沉悶的咆哮:

  「我不會讓你離開的,小曼!哪怕讓我再望你十年二十年,直至一輩子,也比你消失在我眼前好啊,曼——這麼多年,哪怕你不知道我的存在,但即便是這樣,因為有你的存在,我也才覺得這世上好歹有份牽掛,不然我還能希冀著什麼!這世上我只剩下你了,曼——」

  他抱著她,不承認自己在哭,可是分明有淚水浸濕她的衣衫。舒曼緩緩伸出手臂,給這個絕境中的可憐男人最後的溫暖,她沒有什麼可以給予他的,只能是一個擁抱。他戰慄得厲害,仿佛她隨時都會化成煙消散似的,長這麼大,經歷了那樣多的苦難,他也從未如此恐懼過,從未如此絕望過。他已經這樣了,只能是這樣了,為什麼他還是沒有辦法留住她?

  「我一定要讓你活下來,哪怕是拿我的命去換!」他這麼跟她說。

  第二天,舒曼的狀況又好了很多,可以下床走動了。一家人都來看她。母親做了她最愛吃的粥,一口口地喂她。可憐的母親,整個瘦了一圈,眼底佈滿血絲,長子被截肢,女兒又病重,而她竟然還可以堅強地為孩子煨粥。舒曼想,這就是母親啊。因沒有住在同一家醫院,她很掛念舒隸:「哥哥怎麼樣?」

  舒伯蕭安慰她:「沒事,傷口癒合得很好,精神也不錯,再過半個多月就可以出院了。你趕緊好起來,去看看你哥。」

  「嗯。」舒曼點點頭。又拉住妹妹的手說,「小睿,你要聽爸媽的話,別再讓他們操心了,趕緊成個家吧。」

  舒睿可能這兩天哭得厲害,眼睛腫得像桃子,嘴上卻使勁笑:「姐,你放心,我已經有了男朋友,年底就結婚。」

  「這就好,這就好……」舒曼也想笑,可是淚水奪眶而出的速度遠快過笑容綻開的速度,她撫摸著妹妹齊耳的短髮,想起小時候和舒秦爭著幫她梳頭的情景,那個時候她們多小啊,還有哥哥,總是很懂事地照顧她們。這才過了幾年,舒秦不在了,哥哥截肢了,她自己也……

  但她不能表露得太明顯,儘管眼中淚水氾濫,笑容始終燦爛。她跟父親說:「下午我想去看看長風,爸,我想去看他。」

  「可你的身體才剛有好轉,而且……」舒伯蕭馬上住嘴,不敢說出「手術」兩個字。

  舒曼一臉輕鬆:「讓我去看看他吧,放下心,我也才好安心做手術。」

  舒伯蕭和妻子相視一望,詫異而驚喜,忙不迭地點頭:「好,好,我親自送你去。」舒曼連忙擺手:「不了,讓小睿開車送我去吧,你和媽多看著點哥哥,嫂子一個人太累了。」

  吃過午飯,舒睿開車送舒曼去二院。一路上舒曼都有說有笑,跟妹妹拉家常,問她的戀愛和生活。

  每多看妹妹一眼,她都覺得是奢侈。因為她不敢想像最後一眼。

  而且她特意要妹妹繞著離城轉了一圈再去二院,車子駛上櫻花大道時,她下了車,步行到鋼琴學校門口,隔著鐵門遠望林然的銅像。在她心裡,那從來就不是一尊銅像,那就是林然!學生們正在上課,此起彼伏的琴聲在綠樹蔥蘢的校園中流淌,濃蔭滿地,空氣中彌漫著清淡的花香。連陽光也似慵懶的,照耀著同樣慵懶但溫和的「林然」,他的笑綻放在唇邊,永恆不變。就如他對她的愛,永恆不變。她亦是。

  她在心裡跟他說:再見了,我很快就可以見到你,但不是在這裡。

  這一次她沒有流淚。相反,她臉上洋溢著不可名狀的幸福,因為激動,原本蒼白的臉頰竟浮現出淡淡的紅暈。仿佛晚春殘紅落盡的桃花,盡情綻放著最後的嫵媚。舒睿怕她在太陽底下曬得太久中暑,將她拉上了車。本來她還想去看看哥哥,但是她沒有,怕情緒失控露出破綻。

  韋明倫在山莊門口遠遠地迎出來,雖然依然是儀錶堂堂,臉色卻很憔悴,可見他這些日子為杜長風操勞很多。

  「達爾文,你瘦多了。」舒曼和他擁抱。

  韋明倫聲音沙沙的,也擁抱她:「可把你等來了,想去看你,又走不開。」說著將她們姐妹倆迎進院子。

  一切還是從前的樣子。天井邊的石榴和海棠早過了花期,在陽光的照耀下,葉子綠得像要滴出水。舒曼看著那些綠葉的脈絡,只覺心底翻湧著難舍的情緒,那些葉子凋零了,來年春天還可以再發芽,她連葉子都不如啊。韋明倫顯得心事重重,背著手邊走邊跟舒曼說:「這兩天的情況好多了,沒有再發作,我就把他接回了山莊,西樓那裡……」後面的話他不知道怎麼說,頓了頓,「這裡條件好點,羅媽照顧得細緻些,我來看他也方便。」

  「學校那邊……」

  「我已經做了安排,不會影響教學。」

  「那就好,我剛去了那邊,看上去挺好的。」舒曼由衷地感激著他,「多虧你,達爾文,不然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韋明倫沒有吭聲,仰起臉孔望著湛藍的天空,目光中有不可捉摸的恍惚,半晌他才說了句:「我只想他好。」

  是的,都只想他好。

  只要他好,在這麼多的不幸裡至少還能得到點慰藉。也許是知道舒曼今天要來,杜長風出人意料的安靜。非常的安靜。他見到舒曼,顯然還是有印象的,對她呵呵笑了笑。但他不認得舒睿。

  舒曼打來水,牽他到院子裡,給他洗頭。她洗得很慢,洗得格外細心,一邊洗一邊跟他說話:「你要做爸爸了,傻瓜,以後我就不能幫你洗了哦,我要給寶寶洗。我現在每天都吃很多東西,我吃得多,寶寶才有得吃,我想讓他長得壯壯的,跟你一樣,長成一個山樣的男子漢……如果是個女兒,你希望她像誰呢?」說著她有些神思恍惚,歎了口氣,「還是別像我吧,病痛纏身,還這麼不幸……」她揉著泡泡的手有些顫抖,手一晃,泡泡飛進了他的眼睛,杜長風嗯了幾聲,她趕緊拿過幹毛巾給他擦眼睛。

  「你長得真好看,像明星。」舒曼蹲著,仰起臉伸手撫摸他的眉眼,他的鼻樑,他的嘴唇,「你是我見過的輪廓長得最好的男人,比林然還帥,你們都是我值得用生命去愛的人,長風,你聽到了嗎?」

  杜長風頂著滿頭泡泡,安靜地看著她,目光在她臉上搜尋,那眼神無辜得仿佛待宰的羔羊。只是,他不會知道對他下手的人是他的兄弟。

  她永遠不會讓他知道。

  他的世界已經太不幸,她想給他保留最後一點溫情。「長風——」她喚著他的名字,半弓著身子抱住了他,「你一定要好起來,快點好起來,你要做爸爸了啊,寶寶需要你,我相信你會是個好爸爸!」

  而他仿佛有些聽懂他的話,也抱住她,嘴裡含糊不清地念著:「寶寶,寶寶……」

  「是的,你有寶寶了!」她站起身,拉起他的手撫摸她的腹部,雖然仍是平坦的,但裡面正孕育著一個新生命啊,那是他們的果實。哪怕是捨棄性命,她也要保護好這個果實,任誰都不能奪了去!

  洗完頭,她牽他去後山的竹林散步。正值盛夏,竹林裡非常陰涼,一路走上去都有颯颯的風。在那兩根刻著字的竹子面前,舒曼停住了腳步。多少年了,「丫頭」和「葉冠青」已經長成粗壯的老竹子,字跡也似生了鏽,不似當年那般清晰。杜長風顯然記得這兩根竹子,伸手撫摸著,若有所思,轉過頭又望向她,他眼神仍舊銳利,看著她的時候,她就覺得他的眼神像是刀,似乎要將什麼刻在自己身上。

  她亦看著他,唇含著笑。

  「……丫頭。」他喃喃的,喉結裡發出兩個含糊不清的位元組。她恍惚著點頭,走了一段路,身體有些虛弱,靠著旁邊的一根竹子歇息。他走上前幾步,突然將她攬在懷裡,貼著她的臉,摩挲著,吻著她的耳垂:「丫頭……」他呼吸的氣息全噴在她的耳畔,拂動她的鬢髮,她只覺有一種遙遠而親切的酥麻,從耳畔一直麻到頸上,麻到胸口。他的懷抱那樣暖,暖得令她覺得心裡發酸,就像是有什麼東西,又一次支離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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