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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叫過啊,很多人都叫過。」舒曼想抽回手,卻抽不動。

  「有沒有印象特別深刻的呢,或者是不認識的人這麼叫過你。」這傢伙有點糾纏不休。

  「那我怎麼記得?」

  「為什麼不記得呢?為什麼同樣的記憶,有的人忘得一乾二淨,有的人卻刻骨銘心呢?」杜長風扳過她的身子,她這才看到他已經換了藏青色的羊絨大衣,系著藍色方格圍巾,臉上看得出剛剛洗過,她聞到了一股很好聞的潤膚霜的味道,可是他的眼睛,此刻近距離地端詳他的眼睛,舒曼的心跳得極快,似曾相識的感覺突然襲上心頭,到底在哪裡見過他呢?不是在林然的婚禮上,她一定還在別的地方見過,那眉眼,那目光,隱隱約約從平靜的心湖上浮現,又沉下……「我見過你,很久以前我是不是見過你?」她忽然問。只這麼婉轉一句,他眼中驟然明亮,仿佛有異樣的光彩:「你想起來了?」

  舒曼搖頭:「想不起來,但肯定見過。」

  「唉……」他長歎一口氣,失落地看著她,「你不明白我的心,不記得最初的相遇,我不怪你,誰讓我不是那個主宰你過去記憶的人呢。可是你得把你的未來交給我,老天不給你時間,我會向老天討,用我的餘生去討……」他的眼神變得幽暗,頓了頓,恍惚一笑,「想不起來就算了,我帶你上塔看雪景去吧。」他掩飾著自己的失落,牽起她的手往回走,他的手掌很大,很溫暖,讓舒曼即便不情願被他牽著也捨不得放手,「不戴雙手套就出來,你的手都凍僵了。」他握緊她的手說。

  他就那麼牽著她穿過一個個院落。古香古色的院牆,廂房,梅花樹……

  仿佛是穿過時空的間隙,舒曼想起了很久的從前,林然也是這麼牽著她走在他家屋後的林間,滿地的枯葉,踩上去沙沙作響,當年她才十六歲,一顆心中如揣了小鹿,怦怦亂跳。她當時走得極快,緊緊拽著林然,臉上滾燙,心卻是暖的,心想這樣多好,在我如花年紀剛剛綻放的時候,居然會遇上這麼好的一個人。她一直沒有問過林然,是否當時就決定牽她走過一生。

  她猜不透他的心,卻仍然放心。

  因為她相信他必會牽她走過春夏秋冬。從未懷疑過。而此刻,舒曼再次被一個男人牽著匆匆前行,居然再次有了怦然心動的感覺,仿佛他們從未分開過,他們一直是這樣牽著走過來的,明知道過去牽她的人不在了,可那人的手溫卻恍然通過身邊這個男人傳達到她的手心。時空的交替,就在手掌中。

  心中的某個影子逐漸清晰起來。努力去想,但還是看不真切。一直被他牽到湖邊,舒曼才被他拉回到了現實。明鏡似的湖泊倒映著岸邊的雪景,宛如仙境,而她和他的身影,也清晰地映在湖面上。

  「從前這湖上有兩隻天鵝,羽毛潔白,體態優美,叫聲動人。」

  「它們是情侶,不離不棄,自由自在地在這湖上享受它們的愛情,即便一隻在飛,另一隻也會在湖上深情地凝望……」

  「我每天看著它們,心裡總是很滿足,因為我將心中的一份感情寄託給了它們,它們那麼幸福地相愛,仿佛我也在相愛。每天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尋找那潔白的身影,此生此世,第一次相愛……所有的人都以為我是在跟天鵝戀愛,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心裡愛的是誰……」

  「我管那只雌天鵝叫『丫頭』,它就是我的愛。」

  「先死的是那只雄天鵝,我管它叫『葉冠青』,我今生最對不起的一個人,我至今都為其贖罪……『葉冠青』死後,『丫頭』叫了一夜,叫聲如響亮而憂鬱的號角聲,深深刺痛我的心,沒過多久,『丫頭』也死了。」

  「我將它們葬在後院,種了兩根竹子做記號,我去日本留學後,林然親自刻上了它們的名字,其實即便沒刻名字,憑感覺我都能一眼就認出它們,可是它(她)卻認不出我……」

  「我站在它(她)身邊,它(她)都認不出……」

  ……

  杜長風喋喋不休地跟舒曼訴說著這些,目光灼灼,直望著她。舒曼覺得他眼神古怪,好像認定她就是那只天鵝似的。

  他說的所謂的塔樓就在林中深處,外觀看像個堅固的堡壘,直沖雲霄,形狀跟有些電視臺發射塔相似,只不過發射塔通常是鐵質的,而這個塔樓卻是花崗岩砌成。舒曼站在塔下仰著脖子看了半天,這麼高,幹什麼用的?

  進了塔樓,蜿蜒而上的旋轉階梯讓舒曼看著眼暈。杜長風瞅著舒曼說:「別伸著脖子了,你又不是天鵝,不累嗎?」

  舒曼瞪他一眼,甩開他的手,賭氣說:「我自己能走。」

  「我是怕你恐高。」他忽然好脾氣起來。

  「我……我不恐高……」舒曼嘴硬。

  可是這話無疑是自欺欺人,還沒登到三分之一,她的腿就開始發軟了,抓著鏤花鐵欄杆,根本不敢往下看。杜長風走在她前面,似乎料到了,轉過身,居高臨下地瞅著她,故意嚇她:「別往下看,否則很容易腳下打滑掉下去。」

  一聽這話,舒曼豈止腿軟,身子也抖起來。

  杜長風笑了起來,英俊的臉在燈光的映射下,宛如童話中某個森林古堡裡的王子,不,應該是國王,他就是這「古堡」的主人,居於她之上站著,簡直就是個天神。他朝她伸出了手,潔淨寬大的手掌在她眼前攤開,眼神充滿期待。

  舒曼猶豫了一下,顫抖地將自己冰涼的手伸給他。

  他先攥緊她的手,走下臺階幾步,又放開,伸出臂膀擁住了她的肩,美其名曰:「這樣,掉下去了,你還有個墊背的。」

  「是我給你墊背吧。」舒曼沒好氣地說,想掙脫,卻不敢動,感覺很容易失去重心。

  旋轉梯還在旋轉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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