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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第四樂章 如果還有明天

  你不明白我的心,
  不記得最初的相遇,我不怪你,
  誰讓我不是那個主宰你過去記憶的人呢。
  可是你得把你的未來交給我,
  老天不給你時間,我會向老天討,
  用我的餘生去討……

  組曲一:生生不息

  清晨醒來,舒曼才知昨夜下了雪。雪光映在窗紙上,越來越淺,東方透出緋紅的霞光,大雪下了一整夜,天亮時分終於晴了。

  舒曼始終不明白杜長風要她交代什麼。

  起床簡單洗漱後,羅媽將早餐端進她的房間。羅媽是負責杜長風飲食起居的,早餐是饅頭,還有羅媽親自醃制的泡菜,格外開胃。本無多少食欲的舒曼居然喝了兩碗粥。杜長風顯然還沒起來,舒曼沒理會,自顧自在山莊裡閒逛。昨夜的雪下得很大,院子裡一片銀裝素裹,石榴樹的枝丫不堪重負,被雪壓得快垂到了地上。天井也是厚厚的雪。羅媽要舒曼別去井邊,怕滑進去。

  杜長風其實是看著舒曼在院子裡逛的,蹦蹦跳跳,都十幾年了,還像個孩子。在他眼裡,她一直就是原來的樣子。他看見她跑出後院走進了白雪皚皚的竹林,這才歎口氣,簡單洗漱,換下睡衣。又是一夜未睡,他只覺頭有千斤重,昏昏沉沉,於是推開臥室的窗透氣,目光習慣性地落在窗外那個湖上,仿佛被什麼刺到了眼睛似的,無法久久凝望。

  那兩隻天鵝已經死了。

  十三年前就死了。

  最先死掉的是「葉冠青」。當時已經臨近冬天,有一天清晨,他起床後習慣性地望望窗外,立即駭然,他只看到了一隻天鵝!他連睡衣都沒換,光著腳跑到湖邊,這才發現「葉冠青」似乎生病了,縮在湖岸的水草裡發抖。他大叫,驚動了老梁,老梁說只怕是凍的,夜裡山裡的氣溫很低。他連忙將「葉冠青」抱進了屋,無論他怎麼開暖氣,用被子捂,「葉冠青」還是沒能熬到第二天,半夜的時候徹底僵硬了。他抱著僵冷的「葉冠青」號啕大哭,一遍遍地喚著它,就像當初在監獄裡呼喚這個名字一樣,他嚎得似乎快將五臟六腑都嘔出來。老梁嚇得要死,連忙叫來林仕延,無濟於事,他的聲帶受到嚴重損傷,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復原,說話總是沙啞渾濁,甚是嚇人。他不准任何人碰「葉冠青」,自己在後院找了塊地把它埋了,怕時間久了不記得地方,他特意在埋「葉冠青」的地方種了根竹子,以便跟其他的樹木區別開來。

  不幸的是,「葉冠青」死後不到半個月,「丫頭」也病了,開始是不肯進食,也不飛了,無精打采地棲在湖邊,動也不動。杜長風急瘋了,一個電話打給林仕延,這是他自進瘋人院後第一次主動打電話給父親,求父親趕緊給「丫頭」找個醫生來看看。林仕延不敢耽擱,連忙召集仁愛醫院最好的醫生趕過去,開始醫生們以為是林家二公子病了,一個個摩拳擦掌,都想好好表現一回,結果去了才知道原來是給一隻鵝看病,當即臉都垮了下來。這事後來被當地報紙披露,大意是說在很多窮人都沒錢上仁愛醫院看病的時候,居然有人利用醫療資源給一隻鵝看病,窮人的命居然抵不上一隻鵝云云。雖然報上沒有點名道姓,但話說得很是刻薄,明眼人都知道說的是誰,林仕延一向很重名譽,這次卻置若罔聞,因為兒子的事對他來說,比天都大,名譽算什麼,那只叫「葉冠青」的鵝死的時候,兒子近似崩潰的神情早已嚇到他,這次如果「丫頭」也出意外,兒子指不定會怎樣。

  然而,南方的氣候到底是不適合天鵝生活,無論醫生們怎樣搶救,動用了最尖端的醫療科技,還是沒能保住「丫頭」的命。杜長風抱著「丫頭」,眼睜睜地看著它疲憊地閉上眼睛,那曾經亮如寶石的黑眼珠,在生病後就已經晦暗無光。杜長風知道大勢已去,無力回天了,撫摸著它綿軟的脖子說了一段令在場醫生們都動容的話,他說:

  「『丫頭』,我們的緣分就此盡了,我難過,卻無能為力,對不起……但無論如何,我都感激你,給了我一段多麼美好的日子。我不知道來世你是不是還會變天鵝,但我來世,肯定會變天鵝,如果那個時候你遇見了我,請一定記得要收留我,你可以以任何人的身份,就是不要以獵人的身份用槍口對準我,因為我是為你而生的,我只為你飛翔。哪怕最後的結果仍然是墜落,也請讓我墜落在你的懷裡,就如你現在在我的懷裡一樣,讓我靜靜地送你去來世……」

  ……

  「丫頭」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眼皮合上的刹那,竟有晶瑩的淚珠滲出。

  出人意料,這次杜長風沒有號啕大哭,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安靜,只是不肯撒手放開手中的「丫頭」。他抱著「丫頭」將自己關在屋子裡,一連關了三天。老梁和林仕延,以及林然和林希都守在房門外,急得手足無措。三天后,他自己出來了,一句話也沒說,徑直抱著「丫頭」走向後院,在「葉冠青」的旁邊埋下了「丫頭」。同樣種上了一根竹子。無數個夜裡,他站在臥室的窗前望著後院的兩根隨風吟唱的竹子,抽煙,喝酒,發呆,直至最後病倒。這一病來勢兇猛,待出得院來,已經是第二年春天,回到二院的時候,他驚奇地發現,那兩根竹子的附近,居然冒出了很多竹筍!日復一日,竹筍脫去外殼,漸漸長成了小竹子,到年底林仕延送他去日本留學的時候,小竹子們已經長大,快趕上「葉冠青」和「丫頭」了。他跟林然說,這就是生生不息啊!

  林仕延以給他治病為由送他去日本留學,是因為怕他長久地待在瘋人院會變成真正的瘋子,自從兩隻天鵝相繼死去,他很多地方都逾越了正常人的舉止範疇。而且,他畢竟年輕,一輩子還長,林仕延不希望他就此荒廢,讓他學點東西,無論將來是否能走出二院,總不至於白白浪費光陰。三年後,杜長風從日本學成歸國,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後院看竹子,嚇他一跳,整個就是一片竹林了,而他一眼就認出了「葉冠青」和「丫頭」,因為心細的林然怕他認不出,很早以前就在那兩根竹子上刻了字。後來,在擴建臥虎山莊的時候,他乾脆又在竹林的旁邊大種竹子,漸漸的,就有了今天的規模。

  舒曼一出後院就吃驚得瞪大眼睛,好大的一片竹林,雪中的竹林!空氣清冽寒香,那香氣就是竹香,沁人心脾,格外的神清氣爽。舒曼一根根摸著筆直的竹子,搖一搖,再飛快地躲開,雪紛飛而下,可好玩了。突然,她發現兩根竹子上刻有字,仔細辨認,一根刻著「葉冠青」,一根刻著「丫頭」。

  葉冠青?丫頭?

  「你站在這裡幹什麼?」

  「……」

  「你怎麼找到這兩根竹子的?」

  「……」

  「你在想什麼?為什麼發呆?」

  杜長風不知何時站到了她的身後,將手蓋住了她的手,握著她的手撫摸竹上的「丫頭」,耳畔是他輕輕呼出的熱氣,透著植物和煙草一樣的氣息:「想起來了嗎?丫頭,你猜這『丫頭』是誰?小時候,有誰叫過你丫頭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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