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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已經是深秋,寒風料峭,他僅穿了件襯衣,一雙手凍得發僵。可他依然那樣伸著雙臂,頭髮在風中翻飛,淚水在臉上肆意奔流,他全然不顧。

  可是「葉冠青」還是沒理他,倒是那只還沒取名字的雌天鵝遲疑著,緩緩地,優雅地朝他遊過來,一直遊到了岸邊。「克嚕……」它仰著脖子,居然沖杜長風打招呼。杜長風笑顏逐開,伸手撫摸它的羽毛,「好傢伙,你是認得我還是怎麼著,可比『葉冠青』有義氣,我說嘛,我杜長風素來是最有女人緣的,你也喜歡我的,是吧?」

  「克嚕……克喱……」這東西又鳴叫了兩聲。

  杜長風哈哈大笑,「真是太棒了,美人兒,我也喜歡你,對你一見鍾情,可是『姑娘』,我該叫你什麼名字好呢?」他撫摸它的頭和堅硬的喙,它居然一點也不畏懼,甚至還很享受的樣子低下頭,仿佛是害羞了般,杜長風本來眼淚已經擦乾,這會兒又是喜極而泣,「好,我一定會好好待你的,等我想好了名字就立馬告訴你。不過,你現在得先告訴我,我今晚回不回家看我父親呢?如果去,你就抬頭,如果不去,你就繼續低頭,好嗎?」

  奇跡般,「姑娘」沉吟了片刻,慢悠悠地仰起了修長的脖子。

  杜長風的嘴巴張成了個「O」形:「我的神啊……」

  林家大院坐落在紫藤路9號。

  這條街新中國成立前曾是法租界,當時所住之人都是有身份的,一棟棟西式小洋樓掩隱在各式小院中,青石板路,梧桐樹,一直到今天,這裡仍然是名流聚集之地。林家的大院新中國成立前是法國大使住過的,規模自是比其他院落大些,這房子最初是林仕延的曾祖父買下,「文革」時被沒收,但因林仕延對當地慈善事業的貢獻,八十年代中期政府作為特例,又還給了林家。

  夜已深了,街上的石板路被露水浸潤,在月色下似水銀鋪就一般。杜長風心事重重,在自家門口徘徊了很久,還是沒有決定進不進去。透過鏤花鐵門,可以望見花園中停了很多輛高級小車,四層高的洋樓燈火通明,歡聲笑語隔著院子都聽得很清楚。不知是誰的哈哈大笑驚起枝上的宿鳥,唧一聲飛往月影深處去了。杜長風不覺抬頭一望,只見幾株梧桐樹高過牆頭,枝葉迎風微微搖曳,映著一鉤秋月。

  四年了,這裡一切如故。

  杜長風靠著牆頭抽到了第十根煙的時候,他終於決定還是進去看看,四年沒有回家了,心裡不想念那是假的。但他沒有走正門,而是從旁邊翻圍牆進去的,落地的時候響聲大了點,立即被發現。花園葡萄架下的秋千上有個女孩正在玩耍,聽到響聲,警覺地摸了過來。他迅疾躲在了圍牆邊的一株香樟樹後。

  花園中光線不是很好,樹木太多,遮住了月光。

  那丫頭四處張望,尋找目標。杜長風在樹後卻是將她看得一清二楚,只見她十五六歲的年紀,梳著個馬尾,白衣黑裙,站在月光下清麗脫俗得宛如一個墜落凡塵的精靈,尤其她的皮膚,被月光浸潤著,白皙得近似透明,吹彈即破。在她轉過臉四下搜尋時,杜長風看到了她那雙眸子,水光盈盈,攝魂奪魄,他從未見過如此炫目的眼眸……還有她輕盈的黑裙,被風吹得張揚而起,在夜色中如黑色的蝶,一切恍然如夢中。

  內心似有流星劃過,刹那間灰暗的心田被照得通亮,心跳猝然紊亂,仿佛是前世的呼喚,那樣溫軟,帶著夢寐已久的幸福和希望,讓他僵直了身體,一時間忘了自己身處何地。他立在那裡,只不過數步之遙,咫尺間腳下卻如同無聲劃開一道千仞鴻溝,他怎麼也邁不出那一步,理直氣壯地大聲說「我在這裡」,但,如果時光就此停住,如果歲月刹那老去,如果可以在一瞬間即是白頭,他即便用一生去跨越他和她的距離,他也會毫無怨言。

  因為,他一定是認得她的。

  似曾相識的臉龐,亮得令人不敢直視的眼眸。一切的一切,他都像是在夢裡無數次相遇過,凝視過。那麼,她是誰呢?

  他終於按捺不住,當她背對著靠近香樟樹的時候,他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她驚嚇得渾身顫抖,他示意她不要出聲,然後,她轉過臉來,烏沉沉的眸子凝視著他,除了些許的驚詫,竟然平靜如水。這女孩兒,膽子很大啊。他問她是哪家的野孩子,她竟然說他是野孩子,這激起了他的興致,想逗她玩兒,可是她卻罵他「渾蛋,流氓……」,他正要發作,她竟奪路而逃,迎面就跟一人撞上,他一眼就認出是林然,迅速閃到了樹後,爬上圍牆,落荒而逃……

  他並不知道那女孩兒跟林然撞見後,發生了什麼。

  人生的很多事就是這樣,早一步,與遲一步,相隔的不是咫尺,而是天涯。那晚回到二院,他興奮得一夜未睡,在湖邊跟「葉冠青」和雌天鵝說了一夜的話。對了,他把那只雌天鵝取名叫「丫頭」,因為他並不知道那女孩兒的名字,只能叫她「丫頭」。一想到這名字,他就迫不及待地告訴了那只天鵝。

  他說:「丫頭,我不是渾蛋哦,更不是流氓,雖然有時候我是有些渾蛋,可你不能這麼罵我,因為……因為我會保證,在你面前一定比君子還君子。你是哪家的姑娘呢,我從來沒這麼心跳過,你的眼睛,亮得讓我心跳,到現在還在跳,你聽……」說著他伸手將棲在湖邊水草裡睡覺的雌天鵝抱在了懷裡,他蹲在水邊,向前傾著身子,輕輕地撫摸著「丫頭」修長的脖子,「我好難過,丫頭,偏偏我困在這裡,我沒有自由,不能帶著你到處跑,我知道很多好玩的地方,卻不能帶你去,我甚至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不知道那只天鵝是不是太困,居然一動不動地任他親密地撫摸,偶爾發出一兩聲低低的鳴叫,好似少女羞澀的呢喃,讓杜長風更加興奮得忘乎所以。月光下,「丫頭」的眼睛半睜著,浸潤著月光,漆黑的眼珠仿佛是沉在湖底最深處的寶石,發著熠熠的光彩。杜長風驚奇地發現,那眼珠竟跟香樟樹下的那女孩出奇的相似……

  這以後,杜長風可就有事幹了,整天和那兩隻天鵝廝混在一起,給它們餵食、拍照,跟它們說話,儼然已是親密夥伴。

  但感覺上,「葉冠青」似乎理性些,雖然並不拒絕他的親昵,但始終跟他保持著距離,若即若離,跟它說話,它也是愛答不理的樣子,自顧自戲水,展翅飛翔。「丫頭」就不一樣了,只要杜長風一聲召喚,無論它在哪裡,玩得有多高興,也會立馬飛到他身邊,撲棱著翅膀,甭提多喜悅。杜長風也最愛跟它說話,過去從不曾對人說過的話,埋在心裡的秘密,都對它說了出來,他最喜歡撫摸它的脖子,一邊撫摸,一邊說著話,甭提多愜意。

  他簡直覺得自己在「戀愛」了,一刻看不到「丫頭」,心裡就惦記得慌。夜晚睡覺,他總是開著窗戶,因為清晨醒來,他要一眼看到湖面上「葉冠青」和「丫頭」的身影才放心,即便在浴室洗漱,他也從不瞄著鏡子,而是瞄著窗戶外的湖面。他連塔樓都不去了,躺在湖邊的草地上曬太陽、看書、拉琴,跟「丫頭」說話,是他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

  老梁自是喜上眉梢,這小子終於安定下來,不到處亂跑了。也不再拒絕林仕延的關懷,偶爾來看他,也能說上一兩句話。林仕延怎麼都沒想明白,為何兩隻天鵝就讓父子間的冰山趨向融化,而此前他付出那麼多,兒子難道一點也沒放在心上?

  這天,林仕延又去二院看兒子。秋高氣爽,陽光明媚,林中開滿野菊花,走在裡面倍覺清新,心情也變得愉悅起來。問起兒子的情況,老梁說:「他就是喜歡那兩隻鵝,一會兒看不到都不行,每天要給它們喂了食,他自己才肯吃飯,就差沒抱上床睡覺了。」

  林仕延只是笑:「這小子,從小到大,我就沒琢磨透過,不知道他心裡想些什麼,做出來的事情總是沒譜兒……」

  「可是院長,您真打算讓他一輩子待在這兒?」老梁終於實話實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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