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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我點著頭,心裡想著:「我怎麼相信你舒少華上臺了不搞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呢?你兒子是怎麼評的職稱得的獎?也看不出你有什麼特殊的地方。」他見我點頭,就從公事包中拿出一封列印好的信給我看。信是寫給省委的,列了馬廳長七罪狀,第一條是專制獨裁一言堂,第二條是好大喜功,第三條是以權謀私任人唯親,一共七條。舒少華說:「條條都有殺傷力的,說第一條吧,誰有不同意見都要被整下去,我就是被整下來的,你也算一個,上臺七年多,弄下去的副廳長是五六個。說第二條,這幾年蓋了不少住院大樓,外面漂亮了,虧空是多少?這是一個火藥桶,早晚有一天要爆炸的。第三條,以權謀私,省人民醫院那麼多醫生,偏偏是他兒子出國!省衛生系統那麼多專家,偏偏是他自己得了何利何梁獎金!五萬港幣呢。

  我有一點不同的看法,就把我撤了。」

  我看了這封信背上出了汗,一共七條,條條都不虛。

  我把信還給他,他說:「沒造謠吧。」

  我說:「是那麼回事,那麼回事。」

  他說:「我們找你有兩個目的,一是請你說說中醫學會這幾年評獎的背景,再就是看你願不願意在信上簽個名,人多力量大嘛。」他又拿出一張紙,上面有五十多個人的簽名,好幾個都是大名鼎鼎的專家,舒少華是第一名。還有尹玉娥丈夫的名字。

  我心跳得很快,不知道該往哪邊倒才好。猶豫著我瞥見研究院人事科鄭科長的名字,早幾個月我想調進來竟碰了那樣的壁,那時舒少華還是院長呢。一瞬間我就決定了不跟他們走,我說:「評獎的事,我只管收論文,怎麼評的,我也不太清楚。舒教授您是評委,比我清楚。」評獎當然沒有什麼公平可言,是一次利益分配,但他自己是評委,也從來沒虧待過自己。他說:「清楚我當然清楚,可全盤的情況我不太瞭解。」

  我說:「大概您是怎麼回事,其它評委也是怎麼回事。」他點點頭說:「如果你有勇氣站在公正這一邊,我們歡迎你把自己的名字寫在上面,到時候我們會考慮這一點的。」

  我說:「大家都知道我膽子小,我還要回去跟老婆商量一下,不然她會罵我的。」他笑了說:「怕老婆,你儘快吧,最遲明天下午打個電話給我,就可以了,我們等你。」

  我馬上就點頭答應了。

  告辭出來我渾身都汗濕了,冷風一吹,我頭腦清楚了。

  我現在夾在中間算個什麼?政變成功了,我不是主力,也討不著好。沒成功我就有罪了,我這就算參與了!我一急就顧不上要省錢,叫了的士回到大院,把事情跟晏老師說了。晏老師聽了,微閉著眼,頭悠悠晃了幾下說:「好事,好事。」

  我說:「那我應該簽個名?」他一笑說:「憑這幾條罪狀,想倒掉一個廳長?今天倒得了馬廳長,明天就倒得了龍廳長,接下來還有羊廳長,後面還有牛省長侯部長,那還有個完?圈子裡的人,天然就是一條戰線的,高度默契。沒有重磅炸彈,不要想炸翻一個人!這些人只知道給人看病,不懂政治!」

  我說:「列上的這七條,條條都有那麼點意思。」他冷笑一聲說:「專制獨裁,那是一元化領導。張三李四都要插進來放屁,那還能幹事?好大喜功,那是敢想敢幹有魄力,錢是欠下了,但房子蓋在那裡,二甲三甲上去了,哪個廳級單位不虧下幾千萬?至於以權謀私,權在手中,自己的兒子都不照顧一下,那合人性?他舒少華那幾年謀的私比誰少嗎?告到省裡,省長的兒子就沒出過國?如今政治問題不是問題,沒那麼傻的官,作風問題也不是問題,那是個人的事情,工作問題更不是問題,怎麼幹都是可以討論的,抓不住。唯一的問題就是經濟問題,七條裡沒這一條,炸不翻誰!說起來馬垂章還不簡單呢,他忍得住!他要發大財也發了,一口氣的事,他忍得住!不容易啊!這樣的官你還想打倒他,你準備打倒多少?中國的官上去不容易,下來更不容易。能上能下能官能民,那是報紙上說的,哪裡有那樣的事?」

  我說:「這麼說起來馬廳長沒事?」他微微笑了說:「話是活的,換句話七大罪狀是七大功績!就看誰來說這個話了。上面的人想換他,順勢就掰倒了,不想呢,開個表彰會那是理直氣壯的。話語權決定一切,就看在誰手裡。」

  我連連點頭說:「這個東西真妙啊妙啊妙啊,真是妙不可言啊。」

  他說:「一個人飛黃騰達或潦倒一生,就看上面的人願意怎麼說你,說你!反正怎麼說都是可以的。」

  我說:「我一輩子就是別人一句話,想起來心裡發冷。

  我還以為自己是誰呢,還把骨氣吊得高高的呢。古希臘格言說,認識你自己。

  我想這算什麼格言,誰還能不認識自己嗎?現在才知道,認識你自己,不容易!我認了這麼多年,頭破血流才認清楚了一點,以前太狂妄了,真不知天高地厚山高水險。」

  他說:「舒少華就是典型的不認識自己,自恃在醫學界名氣大,自己是人物,對馬垂章也敢唱反調。今天你是個人物,明天說你什麼都不是,你就什麼都不是,你的學術地位是需要權威人物來說的,說你有就有,說你無就無,他不明白這個說有多厲害。」

  我想一想自己也是被人任意說的,這個說是中國文化的精髓。

  我歎氣說:「我今天真的不該去的,跳到黃河裡也洗不清,等於是上了賊船了。」晏老師把手往下一砍說:「不,這個資訊是一筆財富,你要好好利用。你馬上打電話向馬廳長彙報。」

  我本能地推辭說:「那太那個了吧,我從舒教授那裡出來,還答應了他一定保密呢。」

  他說:「你今天不彙報,明天最遲後天就來不及了,你就是亂黨賊子了,你說你怎麼辦吧。」

  我一聽頭腦中嗡嗡地響,那樣我就太委屈太太委屈了。真的這就是政治嗎?你進入了就沒有騎牆的餘地,沒進入沾了邊也不行!我說:「今天太晚了,都十點多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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