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滄浪之水 | 上頁 下頁 |
一〇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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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總算我沒造謠吧,也沒添油加醋,話都是從尹玉娥自己口裡吐出來的。」 她說:「你自己以後說話小心點,你總是誠實誠實,克制不住要誠實。你誠實你跟胡一兵誠實去,別在這院子裡誠什麼實。那是誠實?缺氧呢!」 我說:「是的,是的,我就是有這麼個脾氣。 我現在也不是個沒想法的人了,再也不能嘴上沒遮沒擋的了。圈子裡沒有什麼個性呀脾氣呀那一套的,誰有個性脾氣也要磨光滑了服從大局,不然機器轉動起來,你就被甩了出了局。」 我覺得自己確實還需要修煉,要把自己當作敵人來博鬥,扭不過來?那也得扭啊扭啊! 第二天早上我在辦公樓碰見馬廳長,就叫了一聲。他像平時那樣點點頭就過去了,並沒有一點特別的表情。這叫我好生疑惑,廳長的表情絕對不是沒有意味的。 我原想著在昨晚有了默契之後,馬廳長至少會用一種神態對這種默契予以肯定,比如一個微笑,或者一種眼神。想來想去,想著他可能還是記著我幾年前的錯誤。當時我真是昏了頭,不知山高水深啊。一個人既要在圈子裡求生存,又要對圈子裡的人和事說三道四,那怎麼可能?這麼一想,一個冷顫,背上一線涼意電一般一閃,傳到了腳跟,全身佈滿了雞皮疙瘩。 我覺得自己一下掉進了深淵,那裡是無邊無際的黑暗,聳立著冰柱,泛著一點幽微的光,寒氣襲人。 我雙手向前伸著,摸索前進,觸手之處皆是寒冰,卻不知道哪裡才是光亮所在。 我又回過頭去揣想馬廳長的表情,也許自己的判斷不那麼真切,也許與平時還是有一點點不同,不那麼公事公辦,只是與自己的期望還有距離罷了。這樣想著我又寬心了一點,打算下午下班時等在門口碰一碰馬廳長,把那種表情再體會準確一點。說來說去,只怪自己察顏觀色的素質還不到火候。這樣想著我上了樓,尹玉娥說:「小池你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我說:「我們貧下中農的臉色再不難看,那還有誰的臉色難看?地主富農吃飽了撐著會難看?」她連連點頭說:「大為還是屈了才呢。」她這麼一說提醒了我,我這個話好聽嗎?也屬於陰陽怪氣之類!喜怒形於色,這是大忌,還是修煉不到火候啊!她說:「有病到醫務室去看看。」她的話使我感到了溫暖,看著這個在我對面坐了這幾年,四十歲了還作妹妹打扮的人,心裡挺抱歉的。共事這麼幾年了,她嘴巴是碎了點,但人總算還不壞吧,這年頭不害人的人就是好人,就不容易了。她知道自己被賣掉了嗎?這樣想起來,是不是有人也叫我吃了虧,我卻渾然不覺呢?我在這張椅子上清閒了幾年,難道是被誰賣了?我這麼冷坐著,肯定有人是高興的。 我馬上想到了丁小槐,我被他賣過沒有?那張臉浮現在眼前,我恨不得就這麼一拳砸過去。又想到賣一個人也不是沒有前提的,大人物對那個人並無芥蒂,你也賣不了他,不會有回應的。怪只怪我自己讓領導有了芥蒂,別人順溜著就把我賣了。 我跟尹玉娥扯著家常,比平時親熱一點。她說到自己上初中的女兒,我由衷地讚歎了幾聲,她的情緒馬上被調動起來,興奮得克制不住。這個人不壞,可也不是當個人物的材料。她沒得到提拔,一肚子牢騷,痛心疾首,實在是沒有自知之明。像這樣把喜怒都寫在臉上,一輩子都不會有出息。這樣想了我又去想像自己的表情,調整著微笑的分寸,把自己的臉放在心上欣賞。欣賞一會又醒了似的,狗屁你!你還有表演表情的機會?還不如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痛痛快快做個人算了。可是,一無所有的人能痛快起來?尹玉娥說得興奮,忽然住了口,望著我顯出欲言欲止的神態。 我望著她,她又低頭看報去了。 我到外面溜了一趟回來,聽見她正在給誰打電話,聽了一句「還是你說好,你說管用」,就掛了機。 我坐下來,看到她一眼一眼地瞟著電話。好像接到了她的指示似的,電話鈴響了。她並不像平時搶著去接,而是對我努一努嘴。 我接了是中醫研究院舒少華打來的,約我晚上去他家。他原是研究院的院長,全國有名的骨科專家。放下電話我覺得奇怪,舒少華找我幹什麼?我去看尹玉娥,她低頭看報,用一種反常的沉默掩飾著什麼。晚上我去了舒少華家,剛一敲門,門就開了,好像他站在門後等著似的。他很熱情地跟我握手,我說:「舒教授找我,不知道有什麼事我可以效點犬馬之勞的?」 他說:「坐下說,慢慢說。」親自給我倒了茶。他說:「小池哪年分到廳裡來的?」 我說:「八五年。」他感歎說:「唉呀呀,一個抗戰都快打完了。還是研究生分來的吧。」 我點點頭,他說:「你還發了不少文章吧!」想不到他對我這麼瞭解,難道想要我跟他一塊做什麼課題?我說:「也發了那麼幾篇。」他很有興趣地問我都寫了些什麼,答應下次有文章了由他推薦,那是靈的。 我疑惑著,難道無緣無故有人會送一個好處給我?世上哪有這樣的事!他話題一轉說:「人才啊,小池你!可惜我們廳裡不重視人才,只看誰跟得緊。」 我說:「在那個位子上的人想法總不同一點,人家有人家的標準。」 他說:「這就是問題,嚴重的問題!中央說要尊重知識尊重人才,我們廳表現在哪裡?空炮倒是放了不少!轟隆隆震得山響,還是一個空炮!你看小池你研究生畢業都這麼多年了,還被放在這麼一個位子上,那些提上去的都是什麼人?」這話倒撞在我心上了,我含糊地點點頭。他說:「水利廳的事你聽說沒有?」 我說:「聽尹玉娥講了幾句,不太清楚。」 他說:「大家齊心協力,硬是把吳廳長掰倒了,開創出一番新局面。」他把水利廳的情況說了一番,暗示著那些參與的人都得到了回報。他說:「我們衛生廳是不是也要來這麼一下子?現在什麼年代了,講民主講法制的年代,還搞一言堂,搞順之者昌逆之者亡那一套?衛生廳不是誰的家天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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