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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我們都退了出去。

  我回頭瞥見房間裡已經送了好幾個花籃,還有一個被踩翻了。沈姨追到門口說:「董醫生今晚辛苦你一下可以吧,萬一又走了針呢?」耿院長說:「隔壁騰一間房出來了,董一針就在這裡睡一晚吧,能者多勞,這是沒辦法的事。」董柳和我就進去了。丁小槐坐在外面不走,他在等馬廳長,讓馬廳長看看他沒有閑著。

  我從窗簾的縫中瞥見丁小槐雙手支了頭在那裡發呆,說:「你看他還堅守在那裡,好可憐的樣子,這裡還空著一張床,叫他進來吧。」董柳說:「不叫,該殺一殺他的威風。平時別人叫一聲丁處長,他就不知道自己的手腳該怎麼擺了。他大概在那裡後悔不該把董柳這個名字說出來,結果自己被晾在那裡了。」

  我還是開了門出去說:「丁處長到裡面休息一下,這裡空著一張床。」他一愣醒了似的,站起來說:「我還沒走呀,我怎麼不走呢,我這就走了。可惜大徐把車開走了。」他這麼一說我又後悔不該出來,這不是提醒著他的難堪嗎?我是好心,可他會不會在心中恨我?我心太軟啊,心太軟!正這時鄧司機陪著馬廳長匆匆來了,丁小槐剛坐下去又一躍而起說:「馬廳長。」馬廳長點點頭,臉卻朝著我說:「針打進去了?好,好。不知道池大為你夫人還有這麼一手啊!」一直朝病房去了。

  我和董柳跟了上去,沈姨把我們讓了進去,做了個手勢說:「輕點,輕點。」丁小槐就在門外站住了,勉強地笑著。

  我趕緊退到門邊,沈姨拍一拍床頭的凳子示意我坐下,我猶豫一下,還是退到門邊站在丁小槐身邊。耿院長匆匆趕來,將渺渺病情向馬廳長彙報。

  董柳在醫院住了幾天,每天晚上我都去陪她。她說:「看看人家是怎麼活的吧,他孫女病了都是兩部車圍著轉,人比人氣死人呢。世界上就有兩種人,一種是被別人氣死的,另一種是氣死別的人,你不做氣死別人的人,就肯定是被別人氣死的人。」連董柳都對現實中那種殘酷的東西有了這麼深的領悟。

  我們每天晚上就討論著怎麼利用這個機會向馬廳長靠攏,這真是別人多少年都夢想不到的機會啊。眼下的第一步就是要跟沈姨把關係搞好,這是一個臺階。白天晚上來看望的人不斷,每天晚上都要收走幾個十幾個花籃,把空間騰出來,連我們的房間裡也堆不下了。

  我和董柳在一旁把世界看得清清楚楚,人跟人就是不一樣。這種不一樣也很簡單,就是看一個人處在什麼位子上。生活有很多相對獨立的圈子,一個人在這個圈子中的地位,還有他能夠得到的利益,是按照他與核心人物的關係來確定的。核心人物手中有若干頂帽子,帽子下面有一切。因此他是資源之源,他能夠相當隨意而又合理合法把資源配置到自己所認可的位置上去。權就是全,其輻射面是那樣的廣,輻射力又是那樣的強,這是一切的一切,是人生的大根本。人家說條條大道通羅馬,可有幾個人知道羅馬通往條條大道?錢做不到的事還是有的,而權做不到的事就沒有了。連董柳也沾了光,五醫院史院長來探望時,對她都客氣得不得了。這個時候我才理解了為什麼有人為之豁出一切,甚至拿生命孤注一擲。董柳說:「這麼多人來看望,可有一個兩個真正關心渺渺的病情?關心祖國的下一代怎麼那時候就沒人來關心我一波?曲線救國,到底還是為了救自己。現在的人拉關係都不必掩飾了,後面的功利動機都是一清二楚的。」

  我說:「你整天坐在這裡看那些人表演。」沈姨沒事就到我們房裡來說話,把一袋袋禮物提來說:「帶回去給你兒子吃,那邊水果都成批地浪費掉了。」董柳要推辭,她說:「幫幫忙吧,都是好東西呢。」交往了幾次覺得沈姨倒也不像以前想像的那麼難打交道。董柳說:「沈姨我真的沒想到您這麼容易打交道,一點架子也沒有,跟您說話我心裡很感動的,也非常舒服,心裡本來堵著的也就通了。」

  我在一旁聽著,感到董柳已經掌握了跟上層人物說話的精髓,不能憑空說,憑空說人家會感到彆扭,但不妨沿著一個事實的方向作出相當的誇張,人性的弱點使人樂意接受這種誇張。果然沈姨臉上堆了笑說:「那你原來還想著我是什麼人吧。不過有些人我真的不想理他們,沒有什麼真心,還不是看著老馬是那麼個人嘛。只是人家來了,你總不好沉著個臉對著他吧!」董柳說:「那真的沒意思,又沒有什麼真感情,好像在你面前演戲一樣。你想著他在演戲,是個演員,你就沒情緒了。」又說:「沈姨您看多了就看出經驗來了,真的假的瞟一眼看穿,不要第二眼。」

  我說:「沈姨跟著馬廳長,這些年閱人無數,煉出了一雙孫悟空的金睛火眼,看人能看到肺腑裡去。」沈姨說:「火眼金睛不敢說,看個把人還是看得出的。這幾天來看渺渺的人,就有那麼幾個是想拆老馬的台的。」

  我想著是不是該把她後面的話套出來,那幾個是哪幾個?讓我以後想發動攻擊了也有準確的攻擊點。想想不合適,會引起她反感,就忍住了。

  我說:「馬廳長在那個位子上,可能有些人有點情緒。」沈姨說:「情緒大得很呢,眼睛裡都能噴出火來。其實沒什麼意思,一天到晚為別人的事忙。」董柳說:「那真是一個辛苦的事呢,這麼大一攤子。」她雙手張開來比劃著,「有那麼多麻煩的事,又有那麼多討厭的人,我想起來都怕。作了多少犧牲別人都不知道,恐怕連個完整的週末都沒有。」沈姨說:「他吃了這些虧只有我知道,他幾時落過屋?我早就要他別幹了,省裡一定要把這副擔子壓在他身上,沒有別人能替他啊!他現在是想卸都卸不下來。」

  我說:「事關全省幾千萬人的健康,這真的是一副重擔啊。世界上有幾個國家有幾千萬人?」董柳說:「馬廳長就相當於那些國家的衛生部長了。」

  我覺得董柳說得有點過了,用腳側碰了她的腳一下。誰知沈姨說:「很多國家的衛生部長還沒管這麼寬呢。」她這麼一說,我就放了心。

  沈姨去了董柳翹起大拇指伸到自己鼻子前面說:「效果還可以吧。」

  我說:「這是沈姨,馬廳長你就別來這一套,他聽好話聽少了?下次萬一有機會跟馬廳長說話了,你朴樸素素地說,別玩花架子,點到為止,他自然能領會。在那個份上的人,對人際關係的感受能力是很強的,說得太過,還不如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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