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滄浪之水 | 上頁 下頁
九八


  他說:「你怎麼就不能墮落?你還在想著自己是什麼歷史人物?要幹就不能猶抱琵琶半遮面,不然走了第一步沒有第二步。」

  我歎氣說:「我希望還有那麼一些人不要像我這樣才好,我是沒有救了。」

  他說:「你遇到的問題,別人就沒遇到?現在是全國山河一片紅,都在一個模子裡裝著嘛。」

  我說:「這樣說起來就更沒有希望了。」

  他說:「你要抱什麼希望才叫希望?我看你還左右擺兩年,那就真的沒希望了。」

  我使勁拍自己的頭說:「我糊塗了,我又糊塗了。」

  我把自己的頭都拍痛了,不知是想提醒自己,還是想懲罰自己。

  車到半路我說下去買點東西,下了車就轉車去了電信局。

  晚上我溜到晏老師家,把事情講了。他吸著煙不做聲,我以為他要否決這個想法了,誰知他說:「不錯,不錯。」

  我說:「是不是有點荒謬?」

  他說:「一般人可能這樣看,但大人物他有自己的想法,他們想著自己的功勞實在太大了,政績實在太卓越了,不刻一塊紀念碑實在太委屈了,而且他這樣想了,別人都會順著他的意思去說,誰會說真話道出那點滑稽。歷史上很多可笑的事都活生生這樣做出來了,今天也不是歷史的終結。」

  我說:「能不能找個機會,我裝作碰上了,把這個建議拿出去?我都等不及了。」

  他說:「還是送上門去效果好些,也自然些。」又說:「他如果問你陳列什麼內容,你怎麼說?」

  我說:「我還真沒想過,起碼搞七八個系列吧。」

  他說:「你不能設計那麼好,否則意識到你有備而來,反而心生警惕。他有了這個念頭他自然會去設計。你點到即可,說出來要漫不經心,好像自己覺得實在有這種必要。」

  我歎氣說:「說起來我心裡還是很不安,那麼多病人挺著肚子等著藥救命,我倒出個主意把大把的錢往幾個人臉上貼金,我都成什麼了!」晏老師說:「一將功成萬骨枯,古往今來都是如此,今天也不是歷史的終結。」

  晚上我躺在床上反復想著這件事。這是一個走上去說話的入口,好不容易找到了,就不能放棄。因此我得把內心自尊的抵抗擊潰,把清高和驕傲放下來,把大人物的想法當作自己的想法,這也是一個入口,一個入口!猶豫之間我用手順著一波的腿摸下去,摸到了他小腿上的那塊傷疤,光滑,平整,圓圓的如硬幣那麼大一塊。

  我感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涼意,像一根冰冷的鋼針插入了大腦的底部,在那黑暗而密實的地方一下一下紮著。

  我感到自己有了力量。

  半夜裡有人在樓道裡叫我的名字,我一個冷顫驚醒了,手一摸一波還在,放了心,就應了一聲。董柳也醒了,用手來摸一波。外面的人把門拍得直響,叫著:「池大為,董柳,董柳。」

  我開了燈,外面的人說:「是我呢,是我呢!」

  我說:「是我是我,我是誰吧!」那人說:「是我呢,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董柳說:「丁處長吧!」

  我心中有氣,怎麼別

  人就該聽出你的聲音?我披上衣服開了門,丁小槐闖進來說:「董柳董柳,趕快趕快!」董柳嚇得鑽回到被子裡去。丁小槐退到門邊說:「馬廳長的孫女渺渺在人民醫院,叫你去打針。」說了半天才明白,馬廳長的孫女嘔吐脫了水,在省人民醫院輸液,第一針走了針,再一針,護士太緊張,又沒中。沈姨大發脾氣,要耿院長叫最好的護士來,新來的護士看見第一個護士被耿院長罵得流淚,拿起針手就抖起來,又失敗了,就沒人敢上了。沈姨急得要發瘋,耿院長一頭大汗。丁小槐在一邊說了董柳給一波打針的事,就叫他來喊人了,車在樓下等著。

  董柳穿好衣服,丁小槐扯著她就走。董柳暗暗用力拉我一把,我會意了。董柳要把一波送到樓下去,丁小槐急得直跺腳說:「快點,快點,有大為看著呢。」董柳說:「大為你也去。」丁小槐對我說:「你放心放一萬個心,我保證董柳完壁歸趙。」

  我說:「那我就不去算了,董柳你打針的時候鎮靜點,手別發抖。」董柳說:「他去了我安心些,不然我手也抖。」丁小槐說:「他看孩子吧。反正車來車往,很安全的。」丁小槐的心思我明白,他有一種本能的防範意識,就像他們平時盡可能封鎖一般人與馬廳長接觸的管道,以免在不經意中殺出一匹黑馬。倒沒想到他對我還有這麼高的警惕。

  我說:「董柳你自己去算了。」董柳撒嬌說:「人家就是要你去嘛。」丁小槐沒辦法說:「那就去吧。」董柳把一波用被子包了,送到樓下岳母那裡去。樓道裡黑黑的,董柳很小心地走。丁小槐說:「快點快點,脫水了呢。」

  我在心裡罵著:「老子的兒子就不是人,摔著了怎麼辦?」到了醫院,耿院長幾個人圍著病床。丁小槐先跑過去,呼呼直喘氣說:「來來了,把她叫來了。」耿院長喜得直搓手說:「來了來了。」好像是見了救星。

  我一看,孩子已經在抽搐了。沈姨一把抓住董柳的手說:「董醫生啊,你要救我渺渺的命呀!」又說:「馬垂章他在省裡開會,已經叫車接去了。」董柳出奇地鎮靜,看了一會說:「打手上她一痛又走針了,只有打額頭。」耿院長說:「拿刀來。」馬上有護士拿剃鬚刀來了。董柳把剃鬚刀用酒精擦了,把渺渺額頭上的頭髮剃了一圈,仔細看了看說:「血管好細啊!」沈姨急得直抖說:「那怎麼得了呢?她爸爸媽媽都在美國,萬一有個差錯我怎麼交待!」董柳說:「試一試吧。」在額頭上拍了幾下,把針舉起來。沈姨把臉轉了過去,我緊張得感到了窒息。董柳一針紮下去,我閉上了眼睛,再看時已經有了回血。沈姨舉起拇指對耿院長說:「這個,這個。」耿院長說:「誰不知道有名的董一針呢。」又輕聲對董柳說:「謝謝你。」董柳真的是救了他,不然一會馬廳長來了,他簡直無法交待。過一會護士端了盤子來說:「該吃藥了。」耿院長說:「怎麼不早點喂,剛打了針,又要動。」護士委屈地瞟一眼手錶。沈姨說:「藥該吃還得吃。」丁小槐搶上去,小心扶著。耿院長接過藥說:「我來,我親自來。」沈姨望著丁小槐說:「大家都辛苦了,叫大徐送你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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