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滄浪之水 | 上頁 下頁 |
九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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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仰頭歎息說:「人真的是不自由啊,不能有自己的想法看法,要把別人的想法當作自己的想法。凡事臨頭,就去揣摩著掌門人會怎麼想?乾脆把自己的人格滾在地上當皮球踢著玩吧,反正也不是我一個人在踢。」他笑了說:「凡事總有難處,免費的午餐永遠沒有。」 我說:「別人我不知道,丁小槐是看著他怎麼玩起來的。他房子分到了,老婆調來了,弟弟在守傳達室,妹妹在食堂賣飯票。才是個副處長呢,一家人都被他從山溝溝裡拖出來了,改變了命運。這麼看起來,我是非有點進步不可了,不然跟老婆孩子都無法交待。這麼多年了董柳還沒跟我鬧離婚,想起來真的要謝謝她。」又說:「這個世界不講道理,我把哪些道理跟誰講去?」 他說:「這句話有人不喜歡聽,那些最不喜歡聽的人恰恰是對這句話領悟得最深的人。而他們每天講得最多的話,又恰恰是他們自己最不相信的那些話,什麼工作第一呀,任人唯賢呀,不要計較個人利益呀,讓人家說話天不會塌下來呀,等等。一個人要有相當閱歷了,才聽得懂別人的話。」 服務員過來抹桌子,她的動作幅度很大,意思是催我們走。 我說:「你們的廚師多少錢一個月?我佩服他怎麼能把面的味道做得這麼差?」她裝著沒聽見,我點了點桌子說:「再來兩碗。」她馬上收了抹布去了。晏老師說:「說一千道一萬,你首先得把那個掌門人吃透,比別人吃得更透。」 我說:「潛入他的潛意識。六七年前我有機會,現在要找條縫鑽進去,不容易了,路上有人步了重兵重重封鎖著,給機會讓你鑽?大人物其實也是睡在鼓裡,他哪裡想到有人要吃透他,還要進入他的潛意識?」 他說:「你看有什麼話,別人沒說過的話,能說到他心坎上?」 我想了想搖頭說:「真的想不出什麼好說的話,能夠一槍就中靶心的,要說的話別人都說過了。」 他說:「你這幾天到別的廳去看看,看那裡在搞什麼中心活動?提出了什麼口號?把別人的東西轉到自己這裡來賣,用別人的智慧吧。你想想他今年五十四,五十四歲的人在想什麼呢?」 我說:「我要是省長那就有好說的話了。」他笑了說:「是省長他就反過來琢磨你了,還用你說什麼!」 我的確得好好琢磨琢磨,找幾句有力的話出來說一說。人生只看過程不看結果,誰的結果都是一個永恆的死亡,在那之後就一切化為烏有了。 我必須贏得過程,因此進入操作我只能看結果而不能考慮過程。 我為什麼要不好意思?我有了勇氣。 從晏老師家回來我一夜沒睡著。他說得對,只問結果不論過程,誰對你負責,你就對誰負責。這話聽去有點有奶就是娘的意思,完全不合我做人的原則。可要吃奶是人的生存本能,誰還敢說自己不吃那口奶嗎?首先是生存,然後才是生命。在還被生存問題困擾著就去談生命,那太奢侈了,那是聖人的選擇。 我是凡人,我有欲望,我有一大堆問題要解決。無欲則剛,我剛了這麼多年,落到如此地步不說,看不見犧牲的意義更是使人沮喪以至絕望。 我必須緊急啟動奮起直追。幾乎每一個有了進步機會的人都知道自己的機會是誰給的,自己的根本在哪裡,是誰在對自己負責,而且明白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機會。寡婦睡覺上面沒人而有了機會,這恐怕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公事公辦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個人化的時代也改變了權力的存在方式。於是人們知道自己應該感謝誰報答誰。他們口裡說感謝組織培養,心裡卻洞若觀火地知道應該感謝誰報答誰。由於利益過於巨大,甚至大到人們不敢想像,那些有權簽發任免書的人就成了神人,還有誰敢對他說三道四嗎?他們的神聖感是由手中權力決定的,但卻有著自己的智慧高人一籌的感覺,周圍的人不斷加強著他這種感受。在我們這個大院裡吧,除了到馬廳長那裡去爭取資源,就沒有第二種選擇。馬廳長就是組織,組織就是馬廳長,從去年賀書記退休以後更是如此。 天濛濛亮董柳就起來了,準備搭車去上班。她兩頭不見天地跑了幾年,還要永遠跑下去,人生的幾分之一就消耗在路上了。誰叫我比丁小槐還不如呢?我躺在床上睜了眼想著要想出一條妙計,出奇制勝,可想不出來。能說的話已經被說完了,能做的事也被做完了。董柳在洗臉,我爬起來給她炒剩飯。 我先端了尿盆去倒,走到水房才發現尿已經凍住了,倒不出來,就端了回來,倒了一點開水進去,一股尿騷味隨著熱氣沖了上來。董柳在梳頭,瞥一眼說:「是人過的日子不呢?」那邊的套房都有暖氣,我們沒有,行政科的人不會想到住筒子樓的人也怕冷。世界上就是這樣分配的,你沒有辦法。 我端著尿盆又到水房去,心想著愛情就是不能結婚,一結婚就太過熟悉,沒了神秘感和想像空間,連半夜起來屙尿,聽著聲音就想著那尿的粗細和狀態,還有什麼詩意什麼情緒。倒了尿回來董柳望我一眼,我就覺得氣短,不由自主地把脖子縮了一下。男人做到這個份上,還不如把頭紮到尿盆裡浸死算了。自從一波出事以後,我就不再在家中進行自尊心保衛戰了。賭氣出去了,還得回來。要展開保衛戰,得到外面去衝鋒陷陣。外面的問題解決了,家中的問題自然平息。為了贏得自尊,我首先必須放棄自尊,以柔若無骨的姿態進入那個彎曲的空間,經過了這麼多年我才明白了這個道理。人就像海洋中的軟體動物,寄生在螺殼中,久而久之就長成了海螺的形狀。 上午九點鐘我對尹玉娥說:「有點小事。」就離開了。 我先到隔壁化工廳去看了看,樓樓下跑了個遍,把各種宣傳刊仔細看了,沒有找到什麼靈感。又到農業廳教育廳看了,想找一個人聊一聊,又沒有熟人。路過公安廳想進去看看,大門口站著兩個警衛。 我看那些沒穿警服的人出出進進,並沒人攔住他們問什麼,就越過馬路往裡面走。在門口心有點虛,斜著瞟了警衛一眼,就被攔住了:「你找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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