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滄浪之水 | 上頁 下頁 |
八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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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什麼叫有出息你懂不懂,扮演一個奴才側著身子走路,湊上去腆了臉笑那是出息!」說著我鼻子哼哼幾聲。她鼻子也哼哼幾聲說:「如今是什麼時代,兌現的時代,到了手就是真的,其它都是假的。別人好房子住了,錢到手了,一家過得滋潤滋潤的,兒子也沒燙著,你去笑他吧!現在的人只要能把東西抓到手,他還怕別人怎麼看他,怕別人心裡笑他罵他看輕了他?根本不在乎!聰明人的聰明就在這些地方體現出來,不然還在哪裡?在雲裡霧裡?那不是聰明,那是傻,是缺氧,是摔壞了腦袋。 我們要是有一套帶廚房的房子,我一波也不落到這一步。宋娜她兒子會燙著?現在這個年代只看結果,不問過程,管它怎麼走路怎麼笑呢!」這話聽去實在沒有道理,可又實在有道理。世界變了,道理也換了一種講法。得到了就是勝利者,而且是最後的勝利者,時間後面並沒有什麼在等待。 我幾乎承認自己是個失敗者了,我當作精神支撐而引為驕傲的那些東西,其實並沒有最後的依據。當終極失去的時候,最後的依據也失去了。 我心中一陣尖銳的刺痛,這不是那種熱血湧流的快意的痛,而是針尖在心尖尖上反復紮著的痛。這種刺痛激發了我本能的反抗,我掙扎著說:「董柳不是我說你,你到底少讀幾年書,有些事你不懂。」 她說:「你就是多讀了那幾年書,陷在裡面爬不出來了,爬了這麼多年還沒爬出來。別人把自己看得高高的,那是他有本錢,你呢?你還要跟領導去提意見,那你的意思是你比領導還高明些?那苦果子嘗去吧你,叫你知道什麼叫領導!」 我說:「其實這幾年我沒提意見了。」 她說:「人一輩子還有摔幾跤的機會?鄧小平三起三落,你有他那樣的命?」 我說:「總不能逼,逼,逼我像丁小槐那樣走路那樣笑吧。」她撅一撅嘴不屑地說:「那你的意思是你比他有尊嚴?那怎麼他只開一句口我一波就能住進院,你說半天沒有用?這總是鐵板釘釘的事實吧?你就站在旁邊看著別人玩吧,再看那麼幾看,一輩子也差不多了。 我倒算了,可惜我一波這塊好材料,優良品種,沒個好環境。過幾年他上學了你讓他到哪裡做作業?」幾句話堵得我喘不過氣來。其實我覺得她說得也對,可我就是不願在她面前低這個頭。她說:「你那點自尊不值錢,我都看透了。」 我沒想到她能說出有這麼大的殺傷力的話來,可見她這些天也並沒有閑著,而是對事情進行了深入的思考。 我硬著頭皮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他心裡怎麼舒服就怎麼活。要他去爭到這個那個,他不舒服,那是得不償失。」 她說:「所以一波燙傷了你就舒服,你不舒服他能燙傷,宋娜她的強強會燙傷?」說著就哭了,「我一波腿上還有疤痕呢。你要舒服乾脆明天把我一波送到福利院去算了。」眼淚一滴滴掉下來,滴在被子上。 我心軟了摸了摸她的頭說:「好吧,好吧,好。」 為了兒子妻子,我得掙扎,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活著是硬道理,沒有比這個硬道理更硬的道理的了。現實沒有詩意的空間,只有真實到殘忍的存在,我只能直面不能躲避,這是唯一能夠與生活發生有效聯繫的選擇。雲裡霧裡的事,萬古千秋的事,實在也是不能再想了,那是一個黑洞,不論有多少人作了多大的犧牲,被吸入了黑洞連一點痕跡也不會有。這樣想著我渾身冰冷,感到有一種難以表述的悲哀悄然卻無可阻擋地滲入了內心的極深處。不知道陶淵明曹雪芹的妻子兒子是怎樣想又是怎樣過的。要說清高吧,那要有起碼的本錢。梅少軍放下文聯主席不當到鄉下隱居去了,他是功成名就之後看淡了一切才去的。他在鄉下有別墅式的房子,有車庫,有花園,在城裡還有房子,有工資,有一切福利,我能跟人家比嗎?東施效顰!大隱隱於市?屁話!我思索了很久,沿著任何方向去追問這個世界,都會遇到精神的狙擊,並沒有一種生存姿態具有絕對的意義。既然如此,我又何必?那種把世俗世界甩到一邊去的生活,實際上是不可能的。這使我發現了自己的精神實際上是極其有限的,被拘禁在一個無形的空間之中,無法超越,而想像中的超越也越來越虛弱而蒼白了。想得麻木了我用力地扭著頭,想把這種種想法沿著某種橢圓的切線拋出去。那些從來不思索的人也這麼活著,還活得好一些,這使思索的意義變得十分曖昧。思索著,這是我的驕傲,也是我的劫難。 「這一輩子怎麼辦呢?人只有一輩子啊。」 這個問題是董柳提出來的,我感到了絕望。人只有一輩子,這一句話把所有的道理都說完了。這個道理最簡單,也最深刻,我不敢往細裡想,往深處想,一想就不寒而慄。廳裡 當然也有辦事員當到老的,如晏老師。可我,廳裡第一個研究生,就這樣過了一生嗎?時間飛逝,越來越快,它規定了一切的意義,人不能無限等待。科長處長這些我以前不屑一顧的頭銜,現在都有了一種神秘的光環,可望而不可及。世界這麼大,留給自己的空間卻這麼小,人就是這麼可憐。世上的事,天下宇宙也好,千秋萬代也好,說完了還要是回到自我人生這個小小的基點上來,這才是真的。想到底人就是這一輩子,這是一種視野。仰望群星也是一種視野。到今天自己這一輩子越來越真實,而天下千秋越來越虛渺了。董柳說得對,看星星有什麼用?還不如給一波沖杯牛奶呢。人就是這麼可憐,你看了那麼遠想了那麼遠,意識到自己的確太渺小,可因為渺小而不重要的證明並不能成立,至少對自己來說不能成立。人不能站在世界的立場上看自己,只能站在自己的立場上看世界。這樣我意識到自己的視野大大地縮小了,從天下縮到自身。心有不甘,不甘,不甘,可也只能如此。可憐可悲可恥可恨,可也只能如此。 我如果拒絕了這點渺小,就拒絕了整個人生。想想那些老辦事員真苦啊,他們幾十年如一日,以順從的微笑聽從比自己年輕得多的領導的吩咐。瞭解了他吧,可能嚇你一跳,三十年前的大學生!他們都是好人,可任何一點小小的利益,都不會降臨到他們頭上。好人越來越難以成為一種對人的評價方式了。在這個世界上,得到就是全部的真實,這是能人的邏輯。想到這種前景,我不由得全身一陣陣發涼,又一陣陣發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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