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滄浪之水 | 上頁 下頁 |
八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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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最應該被斃掉的還是自己。 我舉起槍,頂著自己的太陽穴,食指勾了一下,心中轟地一響。 我晃了晃頭,我還活著。 忽然下起了雨,一會就大了起來,想不到冬天還會下這麼大的雨。很多人跑了起來,一會街上就沒幾個人了。 我毫無感覺地走著,一直往前走,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到哪裡去。雨滴順著臉流到嘴邊,我本能地用舌子在嘴邊一卷,馬上又想到了懲罰,就閉緊了嘴唇。一個流浪漢在雨中從容地走著,一邊唱著:「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麼流浪,流浪遠方,流浪。」 我攔住他指了天上說:「朋友,下雨了。」他笑著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讓它去吧。」一直去了。雨水順著頭髮流下來,我雙眼都模糊了,就把衣服撩了起來,在臉上抹了一把,唱道: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我在不覺之中拐進了一條小巷,走了一陣才發現這是正在改造的舊城區,很多房子的牆上都用紅色的顏料畫出一個大圈,中間一個「拆」字,不少房子已經被掀掉了房頂。 我順手推開一張門,裡面幾個青年男女驚慌失措,用身子擋著什麼,房間裡面一種奇異的香味。 我意識到這是一群吸毒者,叫了聲:「朋友,幹吧,幹得好!」再往前走。走到盡頭發現是一條死巷,我就在一個臺階上坐下來。屋簷上的水成串地落在我身上,我凍得發抖,自言自語地說:「好,好,好。」就扭著身子,仰起臉迎著那水,讓水瀉在我的臉上,又濺開去。突然我忍不住張開嘴,把那水大口地吞了下去。真解渴啊,水原來是這麼好喝的一種東西。嘴邊停著一點什麼,我用舌子一卷,是一片腐葉,發出一種腥臭。 我用力嚼碎,咽了下去。 一波在醫院住了十七天,就出了院。 兒子出院後家裡冷得像個冰窟。本來在醫院我和董柳還說說一波的病情,現在連這個話題也沒有了。董柳沉默著,連兒子也沉默了許多,總是坐在床上一動不動,眼睛轉悠追隨 著大人的行動。岳母從董卉那邊過來照看一波,連她也沉默了許多,也遲鈍了許多。 我嚷嚷著跟一波說話:「來來來,爸爸給你講葫蘆娃。」可當我的聲音一停,就只剩下了一片空寂,顯出了這種嚷嚷的做作。為了躲避這種空寂帶來的壓力,我吃過晚飯就跑到辦公室去,把白天看過的報紙再看一遍,然後那麼坐著,一連幾個小時。寂靜中我感到有一隻毒蟲在噬咬著蠶食著我的心。 我想像著那毒蟲的形狀,滿身黏液像蛇一般滑膩,可又披著又硬又厚的甲,還有無數的小腳在蠢蠢而動。 我從心裡感謝冥冥之中的那個存在。說真的從一波的褲管剝下來的那個時候開始,我就作好了會留下後遺症的心理準備。可居然沒有留下多少疤痕,只是有左邊小腿上有硬幣大的那麼一塊皮膚沒有恢復,看上去亮亮的,摸起來十分平滑。如果是夏天呢,如果開水倒在了臉上呢?真不敢想啊。廳裡有些人問一波的病情,我就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一遍,一邊感歎著錢的重要性,卻不涉及比錢更重要的權。開始還有其它辦公室的人跑來聽我說事情的前後,說順口了我也忘了對誰說過沒說過,逢人就講。有一天我在講的時候,旁邊一個人過去說:「大為怎麼跟祥林嫂一樣,天天我真傻,我真傻的。」 我馬上住了口,不再講了。是的,我真傻。 我對董柳說:「這次是不幸中的萬幸。」好一會她說:「萬幸那你的意思是燙得好?別人的兒子擦破點皮就是天塌下來了,我一波燙成這個樣子還是萬幸,他就比別人低那麼多?」又說:「要低也不是一波他做兒子的低了,他哪點不如別人!」不管我從哪個方面扯出一個話頭,都會被董柳冷冷地剪斷。一定有什麼事情了,她通過兒子來跟我說話:「爸爸洗碗!」「爸爸買豆腐回來!」晚上岳母帶一波樓下睡了,我們就整夜地沉默著,用偶爾的歎息回答對方偶爾的歎息。 這天晚上董柳睡下了,我熄了燈睡下,準備度過這個漫長的寒夜。這寒夜無邊無際就像入墜入了史前時期的一個黑洞。董柳忽然又坐起來開了燈說:「我怎麼就這樣傻,別人放棄的東西,總有其中的道理,我怎麼就沒想想這個道理。」 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麼,但肯定與我有關。 我睡著一動不動,正疑惑著,她又說:「有些人眼光真厲害啊,能把時間看穿,幾年以後的事情幾十年以後的事情都看透了,當機立斷。」她在說屈文琴。 我一氣爬起來披著衣服說:「你要學聰明人現在還不晚,沒人拿鏈子拴著你。」 她說:「誰說來得及,女人的青春有第二次嗎?孩子生都生了能夠送回去嗎?」又把衣服披起來說:「我也要學一學關心自己,他自己就知道爬起來要把衣服披了,我穿件單衣,誰看見了?」 我說:「你一邊操刀子對我胸窩子猛捅,一邊又要我關心你,你乾脆把我的心劈開。」她把毛衣扣好,我想著她憋了這麼些天,有一簍子話要說了。她說:「一個女人吧,她不知道什麼天下大事,也不知道什麼萬古千秋,屁!她鼻子下面那個世界就是她的世界。她找個男人吧,就是看著鼻子底下那點世界,那你以為她還看什麼?我也不相信鼻子下麵那點世界看不好的人,他還看天下?」她這麼一說我覺得自己對世界的理解是不是又錯了,夫妻之間有這麼現實主義嗎?我說:「這個話是你說的啊!」她馬上說:「我說的!那你意思是一個女人不該有這點指望?」 我氣鼓鼓說:「要出息你也可以出息出息,讓我也伴點福。如今男女平等了。」 她說:「羞羞羞,放豬油。一個男人,還反過來要靠女人,他講得出口,我還以為是喝醉了酒嘔出來的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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