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滄浪之水 | 上頁 下頁 |
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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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我是理論上的,我又不傻,不會做看總會看吧。」伍巍說:「領導跟前就不能少個明白人,他也是人吧,是人也有個要解決的問題吧,自己不好解決,也不好說,這就要明白人悟到了去替他辦了。你們說你身邊有這麼個明白人,你會恨他?他有點小毛病你會揪著不放?要求誰堅持原則就像一個機器人,那可能嗎?近人情嗎?」大家越談越興奮,也叫我大開眼界。大家都是同學,又不在一個單位,把面具卸下來,去掉了表演性,就是這個樣子。平時在單位,再怎麼樣都蒙了一層面紗,看不透。 我倒覺得這些人是正常的人,想升官,想發財,都說了出來,而平時是絕對不敢說的,要說另外一套話。 我理解他們,人總是人吧。可又有點失望,社會精英,也不過如此而已。 我意識到,長期以來,自己生活在一種幻覺之中,總認為在那個份上的人,掌握著巨大的權力和公共資源,就應該代表了公平正義,不然就太令人沮喪了。可特別地要求他們克制,壓抑,那又怎麼可能?幾千年來,人們總是知其不可而為之,從沒放棄過這種幻覺,畢竟有過一個包公,還有過一個海瑞。眼前這些人吧,平時說得最多的,大會小會上振振有辭反復強調的,恰恰是自己最不相信的那些話。反正非說不可,大家用布條蒙著眼睛往下說吧。說是說那一套道理,做則是按需要操作,習慣了,也就臉不紅心不跳氣不喘了。 大家都這樣,反而成了一條遊戲規則,不懂規則的人信以為真,要用他說的話去要求他,那就是違規,違規者必然受到懲處,否則遊戲就玩不下去。當年我就是吃了這個虧,結果違規了,結結實實摔了一跤,到現在還沒爬起來,也許一輩子都爬不起來了。當虛偽成了一條規則,就不再會有虛偽感,也不會有心理壓力,他不過是按規則辦事罷了。社會其實預設了這一條規則,因此對一些事情視而不見,有群眾反映上來了也置之不理。誰又有權利要求別人特別地怎麼樣嗎?看著大家這麼興奮,赤裸裸地訴說著對權和錢的欲望,我有一種親近的感覺,無論如何,總比戴著面具要好。 這時許小曼和幾個女同學進來了,大家更加亢奮起來。汪貴發說:「許小曼,我這個處級跟你那個處級就不一回事呢。你吧,下麵的廳長都要拍你,他拍我?」說著在自己屁股上拍一下。「我還要拍他呢。」又作勢要去拍許小曼,手揚起來,又慢慢收回去,說:「想不到留北京的同學就是你許小曼出息最大。」許小曼說:「說出息不敢跟四川人比,比如鄧小平,又比如汪貴發。」汪貴發舉起雙手說:「投降,投降,服了,服了。」有人說:「許小曼,你在部裡,哪裡知道我們下面人的苦日子,有時也發發善心抬一抬我們這些受苦人吧。」 許小曼說:「你都不認識錢還是錢了,要我隔河渡水飛越關山跑到廣州去抬你?」那人說:「有什麼辦法搞到一個國家課題,我願意拿五萬塊錢來攻關。國家課題錢只有二萬三萬,難得的是那個名。」伍巍說:「抓一個國家課題在手裡,你的位子就穩了,上去也更有條件了。」那人說:「是那麼回事,我還擔心被別人擠了呢,我明年還要到哪裡去掛個博士讀一讀,先把硬體備齊了它,將來別人替你說話也好說一點,不然真有危機感。」說著仰頭把一瓶啤酒喝了,臉上放著光,「明年我報一個國家課題上來,許小曼你給我批了。」許小曼說:「那是專家組的事。」 他說:「我拿五萬塊錢,你承包了替我攻關,專家組的人也是人嘛,要爭課題總是要出點血的。」許小曼說:「你以為別人沒看到過錢?」那人說:「不肯幫忙,領導的藝術就表現在這些地方,把我們擋了還叫人家放不出個屁來。」又打自己的嘴巴說:「這張嘴臭慣了,在文明之都的女性面前也香不起來。」 一會話題又轉到怎麼合法地增加自己的收入。大家一致同意,靠工資活,那是不可能的,因此弄錢也不必有什麼道德上的忌諱,問題是怎麼才能繞開法律。有人說:「鯊魚吧,他咬一大口幾大口也是合法的。」說著身子猛地往上一躍,淩空咬了一口,叫人看著心驚膽顫,「我們這些蝦兵蟹將,那就要多幾個心眼,有十分把握了才能下口。」日本回來的黎勇說:「我到日本四年,說起來也算小康了。說起來你們不信,你們誰背過死屍沒有?死屍是不能坐電梯的。」把從高層建築背死屍下樓的過程繪聲繪色地講了一遍,把雙手放到後面,躬著腰比劃著。講完了馬上又申明:「那是剛去的時候,要謀生,生存總是高於一切的吧,現在好多了。」 我說:「怪不得老是聞到一股解剖室的味道。」談話繼續下去,我在不覺之間又出了局。 明天我就要離開北京。 夜深了,許小曼把我帶到農展館附近一家叫「紅鷹」的茶樓,要了一間房坐下了。坐下來那種姿態,我感到了她從母親那裡繼承來的那種從容優雅。 我說:「要間房太奢侈了。 」她笑了笑,我不再說什麼。從這些小地方我意識到自己跟不上時代了,也沒有跟上去的實力。服務小姐問我要什麼茶,我說:「隨便吧。」許小曼說:「來一壺你們這裡最好的。」茶上來小姐關上門去了,許小曼說:「這兩天總也沒抓到時間說話,都應付他們去了。」 我說:「唱主角的人嘛。」 她說:「你別說北京這麼大,熟人這麼多,要找一個說話的人,那也不容易。」 我說:「你當領導了,忌諱就來了,我們老百姓一身輕,別的沒有,自由還是有的,」 我張開臂堆積了一個飛翔的姿式,「誰管我說什麼?」她笑了說:「說到自由,就從這個話頭開始吧。你說老實話,這次來,是以出差的名義呢,還是自己掏錢?」 我笑笑不做聲。她說:「我早就猜著了,臥鋪那邊還有一些是空的,可你沒買臥鋪票。如果別人我就裝作不知道了,誰叫你是池大為呢?你想如果是你們廳長來,哪怕是個處長吧,他會自己花錢?一百個出差的理由都有,還要坐飛機,還有補助。想出國抬腳就走,好像在自己家裡上廁所。誰自由誰不自由,你自己說?」 我說:「你在那個份上呆了也有這麼久了,你知道好處在哪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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