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滄浪之水 | 上頁 下頁 |
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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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聽了下面三樓剛空出來一間房,要過來就解決問題了。 我去了行政科,申科長正在看報。 我想把氣氛調節得親熱一點,臉上蕩著笑叫了聲「申科長」。他叫了聲「小池」,我想跟他握一握手,手伸出去,他雙手仍拿著報,把視線從我的手上移開,抬頭望了我說:「好。好。」 我說:「申科長最近還好吧?」 他說:「好,好,好?從哪裡好起來?」 我正想繞著彎說房子的事,他說:「有什麼事,你說。」 我說:「倒真有事想麻煩您。」 他說:「不然你也不會來。」 我就把事情說了。他說:「你的困難,我們是知道的,我們的困難,你就不一定知道了。你的心情,我們也是理解的,我們的心情你理解不理解,還很難說。知道你的困難理解你的心情,並不等於能解決你的問題。房子要有才行,對不?有了要排隊才行,對不?」 我說:「那總不能讓我跟岳母娘住一間吧,那太不人道了。」 他說:「天下也不能說事事都人道,我在這張椅子上一坐就是十一二年,誰跟我講過人道這個好聽的詞?氣得死我早就氣死了,可惜人又是氣不死的。大家都只有忍一忍,叫誰一個人忍著,那人道嗎?」他正憋了一肚子氣,心裡窩著怨毒,我碰著了,也是活該倒楣。可是房子的事,實在是繞不開又躲不過去,我陪了笑說:「申科長您對我總沒有什麼成見吧?」 他說:「我對誰也沒有成見,我敢?」 我說:「我剛來那年,您把我送到宿舍裡,還幫我到招待所去提東西過來,我都還記得。」他淡然說:「我不記得了,我老了,記心壞掉了。 我做過什麼好事別人要我幫忙的時候總都還記得,平時就都忘記了。」 我仍厚了臉皮陪著笑說:「能不能考慮我的特殊情況……」他打斷我說:「從來就沒有一個人說自己的情況不是最特殊的。」 我站在他面前,真的說不下去了,咬緊牙關仍站在那裡,笑著說:「三樓那間空房,空也空著了。」他馬上說:「你的資訊還算靈,只是還不夠靈,那間房已經有安排了。」 我說:「那就是說沒有辦法?」他一隻手一捏一捏說:「你說呢,如果我能用手捏幾套房子出來,辦法就有了。」話再也說不下去,可實在也不能放棄。 我退到沙發上坐下,想再找幾句話來說。申科長一邊看報,一邊偏過頭去喝著滾燙的茶,長長地出著粗氣,像是品贊,又像是歎息。 為了避免沉默中的難堪,我順手拿起一張報紙來看。正看著有人進來,叫一聲「申科長」。 我聽聲音很熟,從背影看出是丁小槐。申科長馬上站起,把手伸了過來,兩人很親熱地握手,申科長又把另一隻手蓋了上去,丁小槐也這樣做了,四隻手握在一起,使勁地搖。丁小槐說:「申科長我那件事……」申科長對他使個眼色,丁小槐回過頭來說:「大為也在這裡。」 我扔下報紙說:「你們談,你們談,我這就去了。」出了門我在心裡罵了幾句「小人」。可罵有什麼用,房子到手才是真的。丁小槐肯定也是來要房子的,她妻子也懷孕了。 我心裡盤算著,丁小槐要別處的房子,那就算了,如果要三樓那一間,我非得撕開臉跳出來爭一爭不可。董柳比他的妻子要早生一個月,這就是道理,衛生廳還能沒這點公道?這麼一想我又有了點信心,下午我還要去,就用這個話堵著申科長,看他還有個什麼說法?我不在乎鬧到廳裡去,論工齡我比丁小槐還長一年呢。 到辦公室我忍不住把這件事對尹玉娥說了。她說:「當然是應該先考慮你,論工齡,論學歷,論孩子出生先後,那都是你跑在前面。要我是你,搞不成我就一直告上去,告到哪裡都不怕,衛生廳不講道理,總還有講道理的地方吧。」 我聽出她的話有點別的意味,可還是覺得她講得好。中午我吃過飯,去廁所時看見丁小槐扛著一張鋼絲嬰兒床從五樓往下去,我說:「孩子還沒出來呢,床倒買好了。」 他說:「撞著優惠打折就買了,反正要買的。」回到房中我心中一驚,他把床搬到哪裡去?我趕緊下樓探頭一看,他正好進了三樓那間空房。怎麼回事!回到房裡,我使勁在桌子上拍了幾下,怎麼回事!我只覺得腦袋中有火在熊熊燃燒,裡面燒成一片通紅,又拼命在桌子上拍了幾下,手掌火辣辣地痛。下午還沒上班我就等在行政科門口,申科長來了,我勉強笑了說:「申科長。」 他說:「你又來了?」 我說:「我的問題還沒解決呢。」 他說:「不能說人人有個問題就立馬得解決,我的問題十多年了,問都沒人問過。」 我說:「我要房子吧,也可能還有別人也要,但總還是有個規矩是不是,有個說法是不是?誰比我工齡長學歷高,他的孩子又先生下來,分給他我沒意見。」申科長望著我,微微點頭說:「是要有規矩,也要有說法。」他那嘲弄的神態激怒了我,我說:「我妻子就在這一兩個星期就要生了,生下來就多一個人,那間房子是分給多一個人的人呢,還是分給少一個人的人?」申科長「嘿嘿」地笑,也不做聲,一口一口地喝茶,長長地出著粗氣,像是品贊,又像是歎息。那種聲音使我難受得要命,再一次聽到的時候我衝口而出說:「這個道理吧,我想能在行政科說清楚了最好,說不清還有廳裡呢,還有省裡吧。」他望著我說:「省長可能閑得無聊了,來管這間房子。」說完又「嘿嘿」地笑,笑紋一直牽到耳根,眼睛也眯成了一線。他這麼笑著,笑得我心中發虛,不知為什麼,我的信心在笑聲中迅速減退。他哈一口氣說:「年輕人啊,叫我怎麼跟你說?你總不是最近從天上下凡的吧,人跟人怎麼好比呢?人家丁小槐是科級辦事員,你知道不知道?要說排隊,他多五分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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