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滄浪之水 | 上頁 下頁 |
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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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觀察周圍,察覺到很多人在一種優閑中失去了體驗他人痛苦的能力,他們對別人的痛苦能夠保持那樣平靜的心態。就說那天吧,來來往往那麼多人,對跪在跟前求憐的人都視而不見。 我離開那極度貧苦的山村已近十年,卻還沒有喪失這種能力,我感到慶倖。可我常常感覺到這種同情心實在太蒼白了,除了同情我實在也不能做點什麼。那天在華源,我在街上碰見一個賣桔子的老人,一毛錢一斤,我說:「八分。」他馬上就同意了。選桔子的時候他告訴我,他家離縣城有三十多裡地。 我問他是不是搭車來的,他說:「幾分錢一斤的東西還搭車?肩膀車!」他拍一拍肩膀。 桔子要種,要收,要擔到城裡來賣,有幸賣完了還要走回去,前前後後就是幾塊錢。那天我買了十斤桔子,給了他一塊錢,他連聲說謝謝。 我所能做的就是買幾斤桔子。有好多次我在菜市場看那些剖鱔魚的人,手上劃破了好幾處,用膠布纏起來雙手仍整天浸在血水裡工作,我在心裡歎息,許許多多的人在生存的重壓下就是這樣活著。可我所能做的也就是一聲歎息。在經過了赤腳醫生的事情之後,我不得不用一種新的眼光來看錢這個東西。有了這種想法,我覺得廳裡用錢浪費實在太大了,這對那些苦人兒實在太不公平。有些人賺錢是何等艱難,而另一些人花錢又是何等輕快。這以後到賓館裡去起草檔,我就推給丁小槐去。 我心裡明白那些錢還是用掉了,我的自我安慰並沒有真正的意義。 這天我去車隊找大徐,看見他正在擦一輛新車。 我說:「這也是我們廳裡的車?」 他說:「我現在開本田了,那感覺硬是不同。」他告訴我廳裡又買了兩台進口車。 我問本田多少錢一台,他說:「三十多萬。」 我嚇一跳說:「怎麼這麼貴?」 他說:「這就叫貴?隔壁化工廳,淩志都買回來了。三十多萬還不包括各種費用呢,手續費,養路費,牌照費,汽油費,保養費,跟著還有維修費,折舊費,一大圍。」 我說:「還要一個司機。」 他說:「那還能算?把細帳算下來要嚇得人翻幾個跟頭。」 我說:「廳裡其實有一兩台車就夠了」 他說:「小池講起來你在廳裡也有這麼久了,怎麼講起話來像美國華僑,一點都不瞭解中國的國情?這麼多領導,哪個領導沒有一部隨時能調動的車,他渾身都不自在。張三有了能沒有李四的?那就要起風波了。說到底不是有沒有車坐的問題,而是在廳裡有沒有份量的問題,那是小事?」 我說:「幾個人共一台車也就夠了。」 他說:「那要等你當了廳長那天。真的到了那天,我們當司機的就要失業了。」 我摸著本田車說:「漂亮也真的是漂亮,坐在裡面那感覺也真的是感覺,只是把細帳一算那帳也真的是一筆算不得的帳。」大徐說:「公家的錢,你算什麼細帳。」 他說著坐下來抽煙,把細帳算給我聽,一輛車三十一萬,用十年,每年折舊費三萬一。三十一萬的利息,每年二萬二,養路費,每年六千,汽油,三千五,保養維修就算不清了。 我說:「大致估一下每年就是六萬多了,還沒算這個司機呢?」 他說:「你老是記得我,那再加三千。」 我說「你不退休不住房子不生病?」 他說:「公家的東西,能算這麼細?這東西本來就是個耗錢的主。」 我說:「這麼個東西,花費攤到每一天,差不多兩百塊錢,比我一個月的工資還高。你看那個赤腳醫生,門口跪了那麼久,才接了十多塊錢去了。」 他說:「人跟人能比嗎?比不贏的那只有去一頭碰死,誰叫他不當廳長?廳裡是個好碼頭,人就是要停靠個好碼頭,還不說赤腳醫生,我要是到人汽公司去開車,累了幾倍錢還要掉下來一大截!碼頭不同!廁所裡的老鼠吃屎,見了人到處竄,倉庫裡的老鼠吃穀,見了人大搖大擺,碼頭不同!」 我說:「有些帳你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 他說:「你當了廳長你就不這樣想了,你覺得自己受了委屈,化工廳楊廳長坐淩志呢,到省裡開會,兩部車停在一起,別說廳長,我心裡都不舒服。你沒看見鄭司機開了那部淩志的派頭,抽煙都是這樣點火的!」 他說著叼著煙仰了頭,掏出打火機做點火的模樣,「那我就只能看著他甩派頭!幸虧還買了這輛車,給我挽回一點面子。」 那些天我心裡總想著這件事放不下來。的確沒用我的錢,錢省下來了我也不會多得一分,可錢可以用來救一些人的命,這是個鐵板上釘釘的事實。 我覺得這是自己的一個發現,別人都沒意識到這一點。 我不能沉默,我要把這個發現說出來,讓大家都想一想,甚至有一種震動。廳裡的人絕大多數都是醫學院畢業的,當有一種聲音向他們的良知呼喚,他們也不至於隔岸觀火吧。這樣想著我有了幾分興奮,甚至是激動,覺得自己找到了履行良心責任的方式。可真正要找到一個機會把這種想法說出來,我心裡又發虛,感到對面有一種自己看不透也無法把握的神秘力量,令人莫名其妙地恐懼。 當我想對這種神秘力量作一番描述,使它清晰起來,卻又覺得非常困難。 我心中被鈍鋸子鋸著似的,想著自己也算個知識份子吧,看清了事情的真相,都只能裝瞎子裝聾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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