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滄浪之水 | 上頁 下頁
二三


  我是個小人物,我跳出來主持正義?」

  我說:「沒想到衛生廳這麼複雜,踩了地雷都不知道。人吧,心裡願意這麼著那麼著,可就是有一種神秘的力量不允許你這麼著那麼著,還不把自己的心扭成一個麻花結?」

  他說:「在這陽世上做個人吧,該扭著那還是得扭著,不然想喝涼水都沒人幫你舀啊。」

  我笑了說:「老子渴也算了,總強似每天察顏觀色看天氣,那是人不呢?」他咧著嘴也笑了。

  大徐的話刺激了我的驕傲。從醫院出來我想著:「老子是一個人,不是附在誰身上的一隻寵物,我該跟誰說話還要請示誰?說些什麼還要轉了幾個彎去揣測別人會怎麼想,那我又成了什麼東西?人吧,他不能有傲氣,可不能沒有骨氣!」這樣想著我好像要跟誰挑戰似的,又像要跟誰賭那一口氣。

  以後我碰見施廳長,該說話仍然說話。說不說這個話對我並不重要,可我如果回避,那就是把頭低下來了,這才是重要的。開始幾次我還東張西望看有人看見沒有,看見了我還有點勇士的氣概,可後來覺得並沒有那麼危險,可能是大徐想得太多了,又感到自己把這點事也看作挑戰,看作維護人格,實在是虛張聲勢。

  這天下了班我想上街去,施廳長在大院門口,見了我舉著手連聲喊:「小池,小池!」

  我正有事,打個招呼就想過去,他手伸在空中,見我沒停下來的意思,手慢慢放下來,停在齊肩的地方。

  我連忙過去說:「您叫我呢!」他向我訴說最近很難入睡,問我有什麼藥性平和一點的中成藥。

  我說:「吃杞菊地黃丸就不錯。」

  他說:「試過,效果不明顯。」

  我說:「您呢,把心放寬,有些事不想那麼多。」

  他說:「人也怪,昨天的事記不得,多年前的事倒清清楚楚,一幕幕放電影一樣,有時候一放就是一個通晚。」

  我說:「您天天晚上給自己放電影,怎麼能不失眠?」正說著大徐開著那輛豐田出了大院。施廳長一直盯著車出了大門,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不去想那些事,可人總是人吧,心總是心吧!」

  我說:「過去的事就過去了。」

  他說:「一天到晚心裡空蕩蕩,幹什麼事都不算個事。」

  我看著他的白髮,心裡想著:「老了,又退了,對歷史舞臺還那麼執著。」

  我說:「我給您開幾副藥吧,釣魚,下棋,打門球,包你睡得好。」

  他說:「這些事做一兩次還可以,多了就太沒意思了。有些東西你們這個年齡體會不到啊。」看著這個可憐的人,我知道任何語言都沒有辦法改變他對事情的體驗方式。他失去的其實只是由權力派生出來的虛擬的尊嚴,他至今還看不透這個事實,沉溺於往昔不可自拔。這個可憐的人。

  我從街上回來,準備到食堂去吃飯,大徐開車回來了,在我跟前停下說:「大為,今天我請你去吃鍋面。」

  我上了他的車,開車到鍋面店坐下,他說:「剛才馬廳長看見你了。」

  我說:「馬廳長天天看見我。」

  他說:「我上次在醫院提醒過你的。」

  我說:「不見得有那麼危險吧,馬廳長畢竟是馬廳長。」

  他說:「誰都是個人吧,是人就有順眼的事也有不順眼的事。」

  我說:「那我也是個人吧,我也有順心不順心的事。不順自己的心去順別人的眼,那我成了個什麼?」

  他說:「有些人看你順眼不順眼吧,無所謂。可另外一些人呢?那就非同小可!平時看不出,關鍵時刻他心裡轉一下彎,就是你我一生的命運。」

  我說:「這麼嚴重?」

  他說:「說起來你還是個研究生,你比我更懂中國的事情。」

  我說:「我懂是懂,可人人都那麼懂,這世界還有什麼希望?中國人太聰明了,可這種聰明上層樓登高一看就是蠢呢。」他笑了說:「原來大為你想著世界的希望在你身上。」這時鍋面端了上來,一大大碗公,每人一隻小碗,夾著吃。

  我說:「馬廳長他真的不高興了?」

  他說:「誰知道?不過要我是馬廳長,你就玩完了。

  我這麼想是不是太小人了點?我只知道人就是人。」

  我說:「如果真那麼著吧,有些人他人還是人,有些人他人都不是人了,是──」

  我差點說出「奴才」兩個字,「是什麼,我不知道。」

  他說:「大為該講的我都講了,你還說施廳長守著一個念頭比頑石還頑石,你也差不到哪裡去,一個人看別人總是看得清楚的。」

  我說:「那我以後想著點吧。」又說:「撐破天也就是不要那粒芝麻。」出來上了車時他說:「大為我今天跟你講了什麼沒有?如果講了點什麼那也是哥們來真了,你可別拿出去說,我有老婆孩子可陪你不起。」

  我說:「你提醒我就是小看了我,我的嘴就那麼碎?」

  他說:「那好,那好,是哥們弟們。不過我也沒說什麼。

  我說了什麼?什麼也沒說。」

  一千多塊錢可以救一條命,可沒這一千多塊錢就要死一個人,這個事實給了我很強的刺激。

  我學醫八年,畢業後雖然沒有成為一個醫生,但珍視生命的觀念仍然根深蒂固。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