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 | 上頁 下頁 |
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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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良和葉梅分居了,他說起這事,不無怨恨地看了我一眼。王大頭說喝酒喝酒,今晚誰再提不高興的事,老子就把他銬起來。其實我一直都有點看不起王大頭,覺得他層次低,不過回過頭來想想,這麼多年了,他一點虧都沒吃過,一步冤枉路都沒走過,除了運氣之外,肯定也不乏生活的智慧,李良說他是孫猴子假扮的豬八戒。王大頭有點不好意思,說我不像你們,東想西想的,我只要白天有口喝的,晚上有把摸的就夠了。據說這廝最近又要升官,調到分局去管裝備,是一個著名的肥缺。李良不無嫉妒地說你賺錢比我容易多了,又沒風險又不用費腦筋。王大頭裝純潔,說我可是人民公僕,吃吃喝喝無所謂,還真不敢伸手大把撈錢。我沒好氣地打斷他,「你娃買房子的30多萬不會是天上掉下來的吧?」李良連聲附和,說就是,就是。「你家裡一櫃子的五糧液難道是你尿出來的?」 抨擊完貪官污吏,李良看著我笑了笑,昏暗的燈光下,我分不清那是真誠還是譏諷。從凱撒大酒店回來後,我給他打過幾次電話,想請求他的原諒,不,是饒恕。我認為這世上有幾樣東西是重要的,其一就是李良的友誼。但他每次都是直接掛機,聽都不聽,我訕訕地放下話筒,嘴裡腥臭不堪,像咬破了自己的苦膽。 我桌上擺著一張我們宿舍的合影,那是在1993年的長城,李良摟著我的肩膀,我掐著王大頭的脖子,陳超木頭一樣站在旁邊,已經死去的老大流裡流氣地叨著香煙,結實得像一頭公牛。八年之後,我依然能清晰地聽到當年的畫外音,李良說:「我們今後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老大補充:「有屁同放!」然後一群人哈哈大笑。八年之後,我看著這張照片有些敬畏,我從來不信命運不拜神,但在那一刻我想,是誰改變了照片中少年們的生活?是誰把他們分配在生死兩岸?或者,我的褲襠裡又在隱隱作痛,是誰讓李良踢向我們的友情?我曾經問過自己,如果李良不是那麼有錢,我還會不會如此重視他?我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們喝得都有點高,我到衛生間摳著嗓子吐了一次,出來後支持不住了,扒著洗手池的檯子大口喘氣,感覺自己像一條擱淺的魚,正為了最後一口水拼命掙扎。服務生拿熱毛巾敷在我脖子上,用力地幫我按摩,我突然想起以前靠在沙發上讓趙悅掏耳朵的情景,嘴裡又酸又苦。坐回桌上又喝了一瓶,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說要回去看看趙悅。王大頭用力把我按回椅上,粗魯地罵我:「日你媽,你有點出息行不行?」我嘴唇哆嗦了兩下,酒氣上湧,心裡又屈辱又傷感,抽抽嗒嗒地哭起來。李良也喝多了,在那裡傻乎乎地笑,看見我哭更是笑得直往地下出溜,小美女吃力地扶著他,被他一把推開,說:「去,去陪陪我哥們,今晚他就交給你了。」美女白他一眼,李良又開始笑,說出來的話卻是陰毒無比:「都少他媽的跟我裝蒜,不就是想我的錢嗎?我給你一萬,你……不幹?」 那夜的樂聲震耳欲聾,燈光明滅不定,在零點酒吧的二樓,一個人在哭泣,那是陳重,另外一個人哈哈大笑,那是他的情敵和朋友。從更遠的角度看去,漸漸沉睡的成都像一座巨大的墳墓,偶爾有幾星燈光,那是殘存的生命的磷火,而那些哭著笑著的人,正慢慢走向死亡的穹頂,就像墓道裡的螞蟻。 我們老闆據說當年也是個詩人,每年七月八日搞廠慶,總有些馬屁分子在臺上朗誦他的歪詩,什麼「啊長江、啊黃河」之類的,聽得人跌倒塵埃。看總公司下發的《廠慶特刊》,我每次都要笑半天,孫總為這事還批評過我,說陳重你要注意自己的態度,你畢竟拿的是人家的錢,尊重一些好不好?我收攝心神,面帶沉痛,像跟遺體告別。傳說中的老闆英明神武,算無遺策,公司大小頭目提起他來,無不景仰得如滔滔江水。有一期《廠慶特刊》還登了一張老闆的照片,看起來比我老不了多少,目光炯炯,一副看穿銅版紙的狠勁。傳說中的老闆還在辦公室掛了一幅字:養士如飼鷹,飽則颺去,饑則噬主。不知道公司的高層願不願意把自己當成鷹犬爪牙,反正我挺寒心的。 週一上午,總辦秘書給我打電話,說老闆週三到成都,給我一個小時的時間,讓我到假日酒店跪迎大駕。我聽到這個消息,興奮地差點跳了起來,心想我的述職報告沒有白寫。剛放下話筒,人力資源中心的劉總就打我手機,關照我注意面試細節,要穿職業裝打領帶,不能吃蔥蒜臭豆腐,我謝恩不迭,感覺黴氣一散而盡,天上地下的神仙妖怪都開始護著我。劉總最後還透露了一個消息:老闆看完我的述職報告,在上面批了八個字:人才難得,礪其羽翼! 我咧開嘴,無聲地笑了半天,心想傳說中的老闆看來也不是白癡。董胖子不知在門外說些什麼,透過門上的透明條,我看見一個肥壯的屁股正在糾糾地原地自轉。我磨著牙發狠,心想死胖子,我們來日方長!打電話的劉總也是一個傳奇人物,在公司幾上幾下,依然保持堅挺,有一次直接從銷售總監降到最基層的業務員,每月拿九百多塊,他居然也忍了下來。這就是我們公司的企業文化:把一個人打倒,冷眼旁觀他的反應,如果還能勃起就是人才,早洩了就是膿包。 董胖子這些天一直被他的醜老婆嚴密監管,每天查崗兩次,下班後定點報到,還禁止出席一切娛樂活動。前些天重慶客戶到成都來出差,這是我們的大客戶,一年一千多萬的生意,說是出差,其實就是出來吃喝玩樂的藉口,用他的話講,叫做「體驗成都生活的深度和濕度」。我給他借了一輛君王,安排他住在錦江賓館,帶他到銀杏和牡丹閣吃了兩次,每次都超過3000,還得說是「不成敬意、工作餐」,最後一晚上,客戶回請,說把董總也叫來吧,我給胖子打電話,他哮喘了半天,說老婆大人不同意,請不下假來。搞得客戶很不高興,說董胖子是一隻「瘸腿紅苕」,不知道什麼意思。董胖子一定還受過肉刑,前些天酷熱難當,他一直鬼頭鬼腦地穿件長袖襯衫,動作中破綻頗大。我見此甚有感慨,歎息著告訴周衛東:「每一張胖臉背後,都有個血呲呼喇的屁股。」他幾乎把假牙笑掉。六一兒童節公司搞遊園會,組織全體員工到百花潭公園毆打麻將,我和周衛東他們坐一桌,剛開局就自摸了一把清一色,然後聽見董胖子在旁邊說:「日他媽,報警倒沒什麼,告訴老婆這一手太毒了。」我抬起頭來,看見他和劉三正死死地盯著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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