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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費飛一愣,手中的球棒不由自主地掉在了地上。一雙眼不斷地在睜大,直射向坡上的人群。小球員們見他們的教練如此專注看坡上的情況,幾個孩子自告奮勇地跑去,打聽看發生了什麼事情。一會兒,打聽的孩子回來了,說:「是飯館田主任的老婆,讓民兵抓了……張愛民老師拆他房間的土炕,挖出一匣子財寶,交給了政府。」

  「什麼財寶?」費飛問。

  「金條和銀元。」

  費飛馬上想到學校校工張愛民。

  他和王佳梅的第一次正式會面就在張愛民的房間裡。費飛沒有忘記,張愛民說過,他的那房間許多年前曾是王佳梅的閨房。費飛也由此馬上猜測到,平時王佳梅時不時為什麼單去他的房裡閑坐,其內在的原因,現在想來,或許並不是她有著什麼懷舊情緒,而是——而是擔心她那地主老子留給她的那些寶貝!你看多麼的可怕!前些日子政府將她那麼審問,她竟絲毫不露,讓田發河為她操心,讓費飛為她跑腿。可見這女人的心胸城府是何等的深邃!私藏金銀,這是絕對不能原諒的彌天大罪啊!太可怕,這女人太可怕了!

  王佳梅的樣子讓費飛感到很意外:她披頭散髮,渾身穢土,一面走一面惡語咒駡。想來是在屋裡幹什麼,突然間被民兵抓起來,顯然又經過了一番廝打。看她那兇惡的樣子,像是鍋山鎮裡為人常見的那種在街頭常與人鬧事的潑婦。

  民兵催著她往前走。從操場旁邊路過,她看見了費飛,她站住,抵抗著民兵的推搡,努力地站立住。她冷眼看他,盯盯地看著他。看著看著,她的眼睛黯淡了,透出絕望、悲哀的光亮來。她也許沒想到,也許想到了,此時此刻的費飛,除了被突發的事件驚呆之外,或許還對她心懷怨恨呢。

  「你啊你,你不僅欺騙了政府,同時也欺騙了……」

  但無論如何,費飛決不會料到,這是他看到的活著的王佳梅的最後一眼。許多年後的今天,費飛回憶起當時的情形,卻是用極其文學化的語言敘述說,王佳梅給他印象最為深刻的,是最後的那一刹那。在那一刹那裡,午後爽利的幹風將王佳梅的頭髮撩起來,那頭髮像是一面舞蕩著的旗幟。

  費飛說,他不會忘記,她的頭髮很細柔,很光滑。

  費飛說,他敢肯定,一萬個女人裡或許只有一個女人有著她那樣的頭髮。因為女人的頭髮往往就是她心性的寫照。一萬個女人裡或許只有一個女人有著她那樣的天賦柔情。

  自然,這是他後來的想像。我懷疑費飛的這種感覺,是不是得自於某種洗髮水電視廣告對他的啟發。但在這時,我為自己的缺乏同情心深感不安。

  而費飛說到這裡,失聲痛哭起來。

  為王佳梅,我也跟著他抹起了淚水。

  34

  人群中,田發河一眼瞥見操場上的費飛,他立刻跑過來揪住費飛的袖子,哭求他道:「費老師,費老師,你想想辦法,去給政府裡的領導說和一下。這事情不能怪佳梅,讓他們放了她,佳梅的身子如今已經是不俐落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

  「事到如今你讓我怎麼說。」費飛埋怨道。

  在眾人縱擁下,田發河保護著自己的女人,跌跌撞撞地消失在山坡的盡頭。看樣子又是去雙河鎮無疑。費飛回過頭,吩咐壘球隊的孩子們自由練習,然後打轉身回到自己窯裡,悶悶不樂坐在桌前,端著下巴默想了半日。他默禱,但願她能像上次一樣化險為夷。或許政府看她懷有身孕,能放過她。

  費飛正在發呆,這時有人敲門。喊他道:「費老師,費老師在嗎?」

  是鄉政府通信員小葛的聲音,費飛慌忙迎出門去。

  「給,西安來的報紙。」

  小葛說著,遞給費飛一卷印刷郵件。遞給的同時,留意察看了一眼費飛的表情。這個經常對自己估計過高的政府部門裡的狗腿子,在費飛臉上沒有發現什麼。但,比他精明得多得多的費飛卻在他臉上發現了一掠而過的幸災樂禍的笑意。

  費飛跟著從容一笑,拽了下他的臂膀,說:「謝謝你。來,來窯裡坐坐。」

  「不了不了。」小葛擺擺手,脫身走了。

  送走小葛,費飛回到窯裡。躺在炕上,打開了郵件。

  報紙頭版頭條一行醒目的標題映入他的眼簾:

  《我們不歡迎這樣的「交心」!》

  費飛吃驚地看到,文章指名道姓地批評了由省文學藝術界和幾所高校聯合舉辦的八月二十三日的「萬名知識份子聯名向党交心獻寶動員大會」。文章批評道:

  會上所謂十三位著名作家教授的發言,浮皮潦草不著邊際,而且極不嚴肅。他們名曰交心獻寶,實際上是在向党向人民發洩著各自壓抑已久的不滿情緒。個別人的發言使人吃驚,想不到他們對待我們人民的態度竟是這樣頑固。人民在他們眼裡是愚氓和阿斗,他們是高明無比的諸葛亮。他們試圖開個大會就能蒙混過關,這是不可能的。我們黨不允許他們這樣,人民也不允許他們這樣。……會議上群魔亂舞,秩序混亂不堪……

  如此等等。更令費飛需要睜大雙目看的是,報紙的右上角裡,居然以他費飛的名義,將劉曉君那天夜裡代替他寫的檢討登載出來,標題是《我的檢討》。上面加了編者按語。寫道:

  這是一份很好的檢討,一份在當今錯綜複雜的形勢下不可多得的檢討。從這一份檢討裡,我們可以看到有別于那些口口聲聲向党交心的「著名人物」面對社會主義改造運動的另外一種態度。作家費飛和那些所謂的「著名人物」比起來,不可謂不更著名一些;但是他放下了架子,不是通過走過場或放羊似的集會,而是通過深入群眾深入生活,用自己的筆,認真作出了深刻的檢討,給黨和人民交了一份滿意的答卷。我們說,這種態度非常可貴。我們認為,知識份子只有抱著這樣的態度,才是黨所歡迎的,人民所歡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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