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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我問你個問題,」他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說,「你老實說,女人一旦懷孕,還會有那方面的要求嗎?你說說,你是有孩子的人,你說她還會有嗎?」

  「你覺得這是問題嗎?」

  我反問他。簡單說,我猜不透費飛又繞什麼彎兒。我只知道在我那片鄉土上,久遠的年月裡,男女行房幾乎沒有有效的避孕方法。女人為避孕喝一種草熬制的藥水兒,男人則借助于一張黃表紙寫的符讖。而這些,保險係數都極其微弱。最終有效的防止懷孕的方式是,乾脆就讓女人懷孕。因為只有這樣,夫婦間方能有一個時期較為放鬆的無憂無慮的日子。

  「的確,這不是問題。」費飛想了想,放緩語氣說,「我是說她懷孕以後,中秋節前的一個上午,天氣出奇的悶熱。我躲在窯裡,將炕褥扯去,赤身裸體地躺在光席子上,拿本書胡亂翻看,看累了便放下書歇息,這時候,她突然來了……」

  接著,費飛向我講述了他認為自與王佳梅交往以來最為銷魂蕩魄的一次性事活動。女人進窯的時候,他閉著眼佯裝睡著。女人伏在他的臉上看他。他表情麻木。冷淡。

  寂靜。這個上午太寂靜了。費飛甚至能聽見窗外太陽炙烤大地時發出的吱吱響聲。她見他一聲不吭,猜到了他的心思,輕輕一笑,拍著他的面頰,嬌聲嬌氣地奚落他說:「難看!太難看了!你拉長臉,難看死人了!」

  女人將剛出爐的燒餅放在他的唇間,被他生氣地推開道:「我難看,你找好看的去!」

  「誰好看?你說了我去找他。」

  「李振南。你去找李振南。他好看。」

  女人在他的光脊樑上重重地打了一巴掌。

  費飛一動不動。女人見此情形,長歎了一聲,下炕去閂了窯門,回頭悄悄地脫去自己的衣服,一絲不掛赤身裸體地貼著他的身體躺了下來。女人撫摩他的脊背,聽他均勻的呼吸聲,等待他許久。詢問他:「怎麼?誰得罪你了?嫌我……」

  許久,費飛仍然一動不動。女人嗔怪他道:「甭生氣了,我不是在央求你嘛。」

  費飛不語。女人是從熾熱的太陽下面走來的。費飛從她的肢體她的手指以及她不斷親吻他面頰的口唇上,便感覺到了她從太陽下面帶進來的氣息。

  27

  費飛心情不好的原因還有一條。前幾天,一冊名為《農人的血淚》的書,由劉曉君轉寄到他的手裡。翻閱時,他突然發現書頁裡蹦出來幾個讓他心驚肉跳的字眼:鍋山鎮、王寶山、楊文華等等,沒錯,這篇不算短的文章是寫鍋山鎮的。他沒來得及看文章的內容,一溜眼飛速地往後瞄,瞄到最後,當他看到上面標注著:某某某口述,李振南整理。他當即明白了,李振南已將恩人王寶山徹底推到惡霸地主的位置上。他的卑鄙,成就了他的立場堅定;不仁不義,成就了他的勇敢真誠。

  衣冠楚楚的李振南,變成攔住他去路的老虎。

  這讓費飛很驚恐。他的第一感覺是,自己落後了。他也明白,他的書稿像王佳梅肚裡的孩子,距真的出生,還很遙遠。

  女人這次與費飛耽延的最久,直到第二天早晨。

  女人臨走時,趁費飛還沒起床,幫著他收拾了下窯裡的物品。她看見以往喜愛整飾的費飛近些日子顯得淩亂了。女人無意中拿起桌上的稿紙,女人稍認識上面幾個文字,感到有趣,讚揚費飛道:「嘖嘖嘖,寫了這麼多!」

  這一語驚醒了炕上的費飛。他忽地坐起來,像是看見她觸摸到地雷一般,大聲地吼叫道:「放下!放下!不要摸它!你摸它幹什麼!放下!」

  女人嚇了一跳,慌忙撇下稿紙。

  我沒猜錯的話,費飛長篇的寫作實際已經開始了。這遝填滿字的稿紙,便是在女人沒有光顧他寒窯的這段日子裡所取得的成果。他離開省城的時候,已經向作家黨組做了保證。他是在外界沉重的壓力之下,不得已提起筆來。他知道,不寫是沒有出路的。史實是什麼,良知是什麼,靈魂是什麼,骨氣是什麼,他暫時顧及不了許多了。連日來,他覺得自己像是個賊,一個人躲在窯裡,進行著一項極不光明正大的偷偷摸摸的工作。不曾想,這情況居然被他最不願讓發現的女人發現了。

  ——實際上女人並沒發現什麼,費飛做賊心虛而已。

  女人走時,見費飛淚水漣漣。

  「你怎麼了?」女人吃驚地睜大眼睛。

  他垂著頭,掩飾住自己剛才的驚懼。

  「我想,」費飛回想一時,說道,「我想,她是第一次見我這樣,動了感情。她很吃驚地望著我。我哭著告訴她,這些日子我一個人感到太孤單了,太孤單了。我忍受不了,真的忍受不了了!你不來看我,我像個瘋子,白天一個人在鍋山鎮的後山裡亂跑亂竄,棗刺刮爛了我的衣服,刺傷了我的手腳。夜裡我睡不著覺,獨自在窯裡讀報紙,念《毛選》,大聲地念,耽擱到很晚很晚的時辰,周圍四鄰都聽得見我念報的聲音。」

  費飛的話讓我默笑。費飛聽不見我在笑,繼續說:「她聽著我的話,替我擦去淚水,說這是她的錯,她以後會常來看我,不再讓我一人這樣苦下去了。」

  「我能體會到你在鍋山鎮時那種孤獨的感覺。」

  「是嗎?你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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