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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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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點頭。——且不要以為我同意了他的觀點,不是。我深知他這人的毛病。平時閒聊我就看得出來,他的觀點闡述的越是漂漂亮亮堂而皇之的時候,往往越是為了掩藏不願告人的內心隱秘。在表述觀點時,他隨時隨地自然不自然的便像是一隻被追獵的麋鹿,奔逃中,一面躲閃一面拖延,一面顯露著漂亮的白色尾巴。在我熟識的文人裡,有這種習慣的當然不止費飛一人。他們這一代文人,由於時代的使然,需要掩藏的東西太多。不過在許多場合,這已經被他們看成是成熟的標誌,甚至是人生裡一種不可或缺的美德。 「這經歷實在太深刻了,到現在做夢還老夢見呢。」 我看到費飛又在以老賣老。 「據我所知,」我故意說,「飯館女人的日子並不像你所說的那麼悲慘。和那些在田裡幹粗活的農家婦女比起來,她終歸還是生活的安逸舒適一些。」 「什麼?你說什麼?」費飛瞪大眼睛嚴厲地看著我,接著連連搖頭,顯然他有些生氣了。他用拐杖搗著地面,說,「你說的這叫什麼話!真是大言不慚!你以為你對她都知道些什麼?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是這樣,我想,」我說,「你應該對我說得更明白一些更仔細一些,否則——除非,你壓根不想說透!」 「我不是不想說,我得考慮,有些話有沒有必要說。」 我不言語,看他還怎麼說。 「你總不能不讓我考慮一下吧?」費飛辯解道,「我連考慮的權利都沒有了嗎?許多事你沒看見你當然不會知道,當時她住在村西的破廟裡。田發河白天被叫到大食堂裡幹活,屋裡留她一個弱小的女人,情形多麼的可憐!我相信,每一個有著善良之心的人看見她的樣子,都會同情她,説明她!我記得一次我到北面的楊家峁去採訪一個人,拐過去順便看了她一眼。與她分手時,我見她的目光特別的淒切。她傷感的樣子,給我印象特別的深刻。我問她,你怎麼了。她不回答我。我說,你不回答我,我是不會走的。說完我坐了下來。她迫不得已,這才說了出來。她說,有一個人,怪怪的,白天老圍著她的房屋轉悠,弄得她一驚一乍的。我有點不大相信。與她一面說話,一面等待著那怪人的出現。果不然,沒等多久,她聽見外面有聲音,說,來了,那人來了。我從門縫看,只見從遠處麥田裡,斜插著走來一位衣衫襤褸身材高大的漢子。他手裡掄一根棍子,掄出一定的花式。他飛步走來,口裡咿咿呀呀地喊叫著。他走到瓦屋窗外,將棍子捅進窗洞,亂搗了一氣,然後怪聲大笑著。這時我突然打開門,沖了出去。他一見我,嚇得撇了棍子,兔子一樣地顛兒了。後來我才弄明白,他是鄰村的一個啞巴,精神有些毛病,面貌雖然看上去兇神惡煞一般,但並不傷人。不過佳梅她一個弱女子,又在荒郊野外,無論如何是受不了這種驚嚇的!」 我笑起來。費飛模仿啞巴惟妙惟肖的樣子將我逗笑了。 「你說,遇上這種瘋子,你不去干涉他一下成嗎?難道你連一點同情心都沒有了嗎?」 「不是我不同情她,」我說,「我不理解的是,難道你忘了你是去做什麼的,你和你所要描寫的地主女兒混在一起,當地幹部怎樣看你!」 是的,費飛不斷地去看她,安慰她。很長一段時間,費飛總是夜半歸來。他踩著不平整的田埂,像匹馬那樣,小心地高抬著腳,看著幽深的星空和隱約的小路,任隨清涼的夜風從面頰上輕輕拂過。與此同時,周圍的閒言碎語也起來了。 不知鍋山人是出於天性厚道還是礙於大作家的面子,一直竟沒人當面難為過他。不過我的擔心並不是沒有必要。費飛平日在鎮子裡不論對任何人,無時無刻不是彬彬有禮,展現出和藹的笑容。鍋山鎮那些黑頭垢面、地位低下的農人面對他的笑容,誰不是受寵若驚?誰還會想到去加害他呢?鎮上的幹部們都曉得費飛的來頭,也理解文人墨客的騷情,自然也就睜隻眼閉隻眼。只要他搞的不是自己女人,還會有誰去計較他呢?再說他要去飯館用飯,這是他最冠冕堂皇的理由,誰還能說出什麼呢? 與此同時,費飛收到劉曉君寄來的一套嶄新的兩卷本《毛選》,並叮囑他要加緊學習。劉曉君教導他說,「總之,你只有通過學習,才能不犯錯誤或少犯錯誤。以後不要再讀那些亂七八糟的書了,唯有學好《毛選》,才是你的出路。」 一時間費飛竟信服了劉曉君的話。以後的許多年裡,他的確沒少下工夫學習《毛選》。過去他出門還隨身攜帶幾本《唐詩三百首》、《宋詞精粹》之類的古籍。自從學習上《毛選》之後,古籍也就免了。以至於在他的晚年,古典詩句他雖然回憶不上來幾句,主席的文章卻很熟悉。隨時隨地引用主席的話,已成為他談話和表達問題的主要手段。 他的腦子,正如要求的那樣,該換的基本都換了。 前幾天,作家大院開大會又要大家換腦子。費飛的腦子換來換去,依我看,已經倒騰成糨糊了。 14 令費飛意想不到的是,大食堂辦起來後,不出一個月很快就由混亂到哄搶,什麼怪事情都出現了。社員將飯菜領回家,吃不了的就喂雞喂豬,甚至是喂狗。過日子仔細的家戶,將吃不完的饃饃切成薄片,曬乾後私藏起來,以備不時之需。這之間產生了極大的浪費。在食堂內部,甚至還發生了貪污和盜竊。從農戶收來的糧食,集中堆放在合作社東面的大窯院裡,管理不善,鼠齧和黴變達到令人痛心的程度。雨季裡,穿著泥鞋的食堂工作人員在糧食堆裡毫無顧忌地踩來踩去;村裡有一班不下田的懶漢和街痞,終日集結在食堂門外廝混,乘人不備便亂偷亂拿……總之,鍋山鎮的大食堂,這個曾經寄託著無數人美好願望的「共產主義嬰兒」,在不足它可愛的「百天紀念」的時候,便令人遺憾地夭折了,解散了。 這也讓曾經熱情經辦的鄉幹部為之掬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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