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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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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的是田發河與他的女人,被攆到村西荒郊野地,住到一所孤零零的廢棄已久的破廟裡。人不人鬼不鬼的過活。吃水都成了問題。生來愛湊熱鬧的費飛此時跟隨工作隊的老李,一時竟然忘記了自己是個作家。不過,他將這看作是知識份子工農化在他身上的直接結果,他給西安城裡的妻子小劉寫信,不無得意地報告自己的「進步」。他甚至這樣寫道: ……曉君同志,通過這段時間的工作,我的體會是,知識份子只要去接近黨,接近工農,向党和工農幹部交心,參加到生產的第一線,黨和革命的陣營還是十分歡迎我們的。我希望你在合適的時候,也來農村走一走,看一看,看看農村消滅私有化的進程,是多麼的喜人。…… 不想,劉曉君卻給他當頭一棒,回信第一句就這樣數落他。劉曉君寫道: 你不要太不自量了!你在農村呆了幾天,就這樣大言不慚地教訓我?我生在農村,長在農村,整個作家大院在熟悉工農瞭解農村問題上,沒有誰敢在我面前像你這樣誇口!你不過是跟著人家瞎起哄,跑跑腿而已,你以為你那也叫接近工農?以我對你的瞭解,你這種人是根本不可能向工農幹部交心的。你說你交了你就交了嗎?你要交了的話,就不是你今天這個樣子。在我的感覺裡,你雖然算不上是落後分子,但也一直是個革命的旁觀者。……現在,作家大院裡的鬥爭十分的激烈,十分的複雜。我與同志們正在做一些實質性的工作,揪出我們單位的小胡風,小王實味,小丁玲來,讓他們這些反革命分子無處藏身!曲藝部的趙虹,《長河》的主編聞念楚,還有文聯副主席符雨鶴,戲曲部裡的嚴鳳琴,這些人都有問題,我們正在一個一個地落實…… 「那幾年,劉曉君得罪人實在太多了!」費飛感歎道。 費飛講述到這裡,突然停住了。他身體內部可能出現了不適的情況。我看見他雙手抱在胸前,緊閉雙目,嘴角抽搐著,喘息著,拐杖掉在地上。我急忙過去扶他。他推我一把,說:「不,不用,麻煩你上樓一趟,給我取點藥,在我的寫字臺中間的抽屜裡,一個小黃瓶子。」 他一面說一面將拴在褲帶上的一大串鑰匙解下來,捏著開門的鑰匙遞給我。接過鑰匙我一掂,好沉。我心裡說,好傢伙,怎麼像個倉庫保管員似的,有那麼多值得鎖的東西嗎? 一面想一面又替老傢伙的身體擔驚受怕。 我突然聯想到前年的秋天,開劉曉君的追悼會。那一天下著大雨,佈置好的會場冷冷清清。幾位主要領導和費飛還有我總共七八個人,坐在一個偌大的會議室裡靜靜地候著。但是自始至終沒有幾個人來。結局像一群眾人一起策劃過的陰謀。場面太冷清,太淒慘了些。當時我還想,這些文人做事也太絕了,哪怕是敷衍一下形式,給死者一個虛假的安慰也好。可以想像,這次追悼會對費飛的打擊是多麼的嚴重。所以我不敢設想,費飛如果在我書房裡離去了,會不會也和妻子同樣的結局?想到這些,我毫不遲疑地接過鑰匙串,直奔樓上取他的藥瓶子。 我看著費飛服了藥,一身驚汗沒落,費飛便發生了變化。 藥片真像廣告上宣傳的那樣,有一種神奇的效力。服了藥的費飛立刻彎腰去拾拐杖,堅強的神情,像電影表演裡戰場上的戰士一樣,雖然挨了一發子彈,但是沒擊中要害,又顫抖著瘦長的身軀,直挺挺地站立了起來。 「怎麼樣?感覺好些了嗎?」我滿腹疑慮地問他。 「不要緊,老毛病,吃了藥便好。」 的確,在這之前我已聽他這樣說過無數遍了。看樣子他服藥之後,身體一旦舒服一些,立刻出現健康的幻覺,自我標榜的老毛病馬上又犯了。也許我怨不得他。 「你這人,唉,」我放下心,歎一聲。借這機會,順便也吹捧他一句,目的是鼓起他繼續說下去的勁頭。我說,「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你總是有些與眾不同。」 「是嗎?難道你也這樣認為?依你看,我在哪些地方與眾不同?」費飛果然有了興趣。他歪著頭認真地追問我。見我只笑不回答他,也不再勉強,揚起頭,洋洋自得地說:「我這人,有人總在背後指責我,這麼大的年齡,還和年輕人在一起,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思想也太開放了點。嗨,我說,思想開放有什麼不好?現在是什麼時代,個個老氣橫秋那還了得!辦公室的王文炎,年紀和我差不多少,可他是個因循守舊心懷鬼胎的人,你受得了他嗎?總之我不管他們說我什麼,是真理就要堅持,是錯誤就要批評,這是我做人的準則。做人就得這樣,走自己的路,任他人評說,我行我素。」 費飛的話突然讓我產生了厭惡的感覺。在我看來,他這樣說話不要說是給自己臉上貼金,幾乎已經接近自吹自擂和有些不顧及事實了。我想,在風雨如磐的歲月裡,像費飛這些脆弱的文人又有多少人不是這樣?他們需要隨風應景順水推舟,需要越來越自私越來越無恥,這完全是為了遮掩內心的陰暗和虛弱的需要。他們需要活著,而且是有面子的活著。為了面子他們會不要面子的勾心鬥角,沒完沒了的勾心鬥角互相鬥爭。總之一旦進入到那個體系裡,不自私不勾心鬥角是不可能的。 「按道理,」費飛緩緩地抬起頭,低聲說,「按道理,我不該對你說這麼細。那天夜裡她來之後,也許並沒有對我說起過什麼,只是我現在為了敘述的需要罷了。她平時有些事,我也實在不忍心打問她。你知道,我們這些寫小說的,天生就有與眾不同的能力,即善於通過自己的想像,將平時聽到的和看到的一些無關緊要的細枝末葉組織起來,這樣組成一個新的事實原貌。當別人還有些不大瞭解的時候,我們卻早就了然於胸了。所以有時我竟不等她說出來,便提早曉得了她的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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