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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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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下午,費飛終於下樓來了。短短的幾日,他的臉面像給機器加工拉長了似的。灰白的基礎上,又添上一層青光。過去的日子裡,我與他已經習慣了,他來了我無所謂,他走我亦無所謂。沒有迎來送往的客套。假如我在做事我便繼續做事,我是寫稿我便埋頭寫稿。所以這天他進門之後,我故意表現出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繼續將頭埋在桌案上。他去坐在屋子一角的沙發上,兩隻手抓著拐杖,默默地望著我。我用餘光看見他的手不安地扭著拐杖把柄,發自肺腑地乾咳好幾聲。我裝著不在意。只聽他輕輕地叫了我一聲:「張孝來……」 「唔,」我頭沒抬,應聲說,「怎麼了?」 「你有工夫嗎?」他說,語音裡有些哀傷。 「這叫什麼話?你是不是還想著那事情,依我看,什麼事都不會發生,現在的科學技術,把人當機器一樣,哪個部件壞了換哪個,沒有治不了的病!你慌什麼?慌著寫遺囑了?」 我笑著說,頭從桌面上抬起來。 他沒理我,仰望著書架,目光茫然。我催促他:「什麼話你說吧,我不寫了。當然我最希望聽到的,是你老人家的遺囑。在遺囑裡,你一定得將你那幾架子珍本圖書贈送給我。你曉得,我已經有些等不及了。你說,我該咋辦?」 他沒笑。擱以往他會以最富魅力的微笑回敬我。那姿態真的妙極了,像馬一樣,抖動一下脖頸上的長鬃,然後以欣悅的眼神從高處往下,含情脈脈地看著你。要知道他的這種微笑,許多年來曾誘騙了無數個漂亮和不漂亮的女人。而這一刻他沒笑。他望著我的書架,繼續扭著手杖的把柄,歎了口氣,低聲說:「這幾天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一個重要的問題。」 「什麼問題?」 「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問題。」費飛提高了語氣,並站起身來,走近我,盯著我說,「我想,我這輩子白活了!」 「什麼話,怎能說白活了?你寫了那麼多的文字……」 「我的那些文字一文不值。真的,真的一文不值。」 「你不要妄下判斷,作家大院裡沒人敢這樣說。」 「我敢這樣說。這幾日我仔細想了,我們這些人,包括咱們的程遠之,柳文愈,聞念楚,等等,大院裡的所有人,沒有幾篇文字能稱得上有價值。」 「費老你是不是病了?我看你是中了邪了!」 「不。我認為我的判斷沒有錯。不會有錯。我們這些人的文字裡缺少一個東西,一個重要的東西。」 「什麼東西?」 「愛。」 我吃了一驚。 「對人的愛。根本意義上的愛。」費飛又補充說,「我們多年來的教育就是在一個大而無當的幌子之下,把你變成一個自私和麻木的,一個不知道愛,也不會去愛的人。」 我吃驚地望著費飛,不能理解。 「我要走了。」費飛沉沉地說。 「去哪兒?」我明知故問,並儘量讓語氣愉快一些。 費飛很久不回答我。他坐了下來。 「唉,我要告訴你一個事,一個故事。這些天,我夜裡睡不著,時刻都在想。我想,我這一生,有一個故事,一直埋在我心裡頭。本來我應該將它寫出來,但現在我不能夠了。我來告訴你吧。」 「你別,千萬別。」我將笑堆到臉上,說,「費老,千萬別,千萬別,你留著,你留著。你知道咱這一行的規矩,可以出讓金銀財寶,甚至於婆娘和情人,但不能出讓故事。你老自己留著寫,再說你的水準,是舉世公認的!」 「不,今天我不與你開玩笑。」他正色說,「你不要以為我還是過去那樣,老和你開玩笑。也許我們太親近了,說起話來總沒個正經,但是今天不同。儘管很久以來,我認為在我身上發生這樣的事情有悖於自己平生的信仰,但是我還是得把它講出來,我不能也沒有權利將這個故事帶到墳墓裡。那樣我將對不起很多人。是的,對不起他們對我的愛。」 「有這麼嚴重嗎?」我有些吃驚,捎帶諷笑他。 「的確這麼嚴重。」他點點頭,肯定地說。 我無語。許多年來我第一次認真看他,他可憐的表情。 「你這裡都有什麼酒?」 「你想喝酒?」 他遠遠看了眼,點點頭。 我轉過身,打開玻璃酒櫃。用目光徵詢他的意見。 費飛十多年前得過一次心臟病,那次差點要他的命。此後多年他一直滴酒不沾。這時他要酒喝,我曉得他的個性。這時候想制止幾乎是不可能。 「好賴有幾瓶,你喝什麼?西鳳?茅臺?」 「西鳳,陝西人,終了還是喝西鳳的好。」 「什麼終了?費老,你這是胡說八道!」 他不斷地這樣說,讓我感到一種不祥的預兆。我只是忙吩咐妻子雲萍上街買幾個小菜,給他做頓手擀麵條。雲萍剛從班上回來,累得要死,有些不大情願,但看我一再給她使眼色,曉得關係重大,不再說什麼,綰起袖子和麵。 吃手擀麵條,竟是作家費飛一生的嗜好。 吃過飯,就著桌上的涼菜,費飛一面飲酒一面言語,我們師徒二人就這樣,一直談到了天亮。他說話的時候,不間斷扭動著他拐杖的把柄。多虧那拐杖是產自鍋山的老棗木。要擱別的什麼木質,早被他激動時擰來擰去的重複動作擰壞了。他每抿一口酒,嘴裡發出噝噝的聲音,頭跟著一晃一晃。腳底下也像在池邊飲水的馬匹一樣,時不時地倒換幾下「蹄子」,將早些年在鍋山鎮的樣子又恢復了過來。這模樣我可是多年沒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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