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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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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反對。因為我已經稍稍醒世,知道結婚是那種只有大人才能幹的美事。再說了,娶了媳婦說明你已經長大了。鄉村的男孩子誰不願意長大? 將要訂婚的前夜,母親在窯後面的大案上收拾第二天請客用的菜蔬果品,我爹蹲在門檻上吸煙鍋。我不在家,在麥場玩耍。這時候,馬老四突然風風火火地趕來。他手裡拿來一個拆開的牛皮紙信封,張口便道:「不得了了,咱鍋山鎮出了作家了!」 馬老四不等大家反應過來,宣佈說:「是咱黑臉。」 黑臉是我的小名。 「誰氏?」爹疑惑,問他。 「一本書,」馬老四抖著被人掏空的信皮,說,「裡面裝有一本書,上頭是咱黑臉的文章。寫的是牛咋著了馬咋著了,編得稀(很)圓。總之是寫了咱鍋山鎮。」 我們鍋山鎮是個老鎮,也是個小鎮。那年月出門在外的人鳳毛麟角,來往信件寥寥無幾。誰家來了信,大家都很驚奇,像是從外星球寄來的一樣,都紛紛前去打探,聽聽信上說了外界的什麼消息。有關拆他人信件是犯法的意識在這裡是不存在的。總之大家過得像是一家人,你的信就是他的信,他的信也是你的信。現代人將這叫做資訊共用。 寄我的這封信先是郵遞員老侯送到小學校裡。學校打鈴的張愛民立即動手拆了開來。後來,又被學校的語文教員張志忱看見,要了去,說要留下來讀幾天。 爹看看他,磕去煙灰,吹通了煙鍋,搖頭說:「不可能吧,上頭落款是咱黑臉?」 「沒問題,是咱黑臉。」馬老四抖動著空信皮,百分之二百地肯定說,「上面寫的是黑臉的大名,張孝來。張孝來不是咱黑臉是誰?世界上還能有多少個張孝來?即使同名同姓,不寄給旁的張孝來,卻咋寄給咱的張孝來了呢?」 父親當夜趕到學校,從作家費飛的附言和《長河》雜誌上的文章,證明了這件事的確是我幹的。張志忱老師也為自己的學生成了作家而自豪,他說:「沒問題,是咱孝來,寫的是咱鎮西頭光葫蘆老曹喂頭牯的事情。文章名字是《我們社裡的小灰驢》。文字很清新,看來咱們孝來的確是動了一番腦子。」 我從麥場回來,聽媽說了,心裡七上八下,還沒徹底明白是怎麼回事,只見父親掂著煙鍋拉長著臉走進門來。看他的那模樣,似乎我犯下了什麼彌天大罪。等他說出話來,才知道他心裡喜盈盈的。在舊社會裡,他常年出門販賣牲口,是有遠見、懂大理的人。當天夜裡,他決定終止我與牛燕霞的婚事。 他斬釘截鐵地說:「人家費老師在信裡說了,咱娃是小作家。作家是啥?作家是出門掙錢的人。總不能給咱娃娶個不識字文的粗人吧!」 父親說話算話。從此他將我的婚事就撂下不管了。我將光棍一直打到三十老幾上。後來若不是自己親自出馬,恐怕至今仍還是光杆一個。不過當時這事情說出來還是讓我有些尷尬。村裡人一旦提起,我就心跳得像奔馬,知道這裡面肯定有什麼事情弄壞了。因為初聞文章其名,就約摸有了問題。心裡一直嘀咕,驢乎?馬乎?還是非驢非馬?果不其然,一星期後,這本雜誌終於傳到我的手裡,我一眼看見,這篇署名張孝來的小說,並不是我寫的那篇東西。我寫的是馬,費飛卻修改成了驢。當時我不明白費飛為何要這樣做,多年之後我才瞭解了費飛的意思,他大概是想,作為長者,他寫了馬。我呢,不該和他等同。 不管怎麼說吧,此後我開始徒享虛名。最起碼在我還不怎麼樣的時候,村裡便有許多人讚揚我,管我叫作家。只是我一聽到這稱呼,就掩飾不住的一陣臉紅心跳。這樣子使得我在與他人接觸的初期,不經意便留一個謙虛憨厚的假相。其實人們哪裡知道,作家這個冠冕堂皇的牌子起初對我幾乎是盜賊的稱謂。儘管我後來也知道了,當代那些活躍在文壇上的作家,大半以上傢伙的名譽,基本是靠不住的。儘管後來我自己經過點燈熬油的切實努力,混成了一個作家。但是沽名釣譽,到了這一行,已是你想躲也躲不過去的事實了。所以我當作家的起因,它背後的秘密,說來也只有費飛和我,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說來也怪,我和恩師費飛出名都和畜牲拉上關係。這倒應了「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打地洞」的老話;或許費飛將寫畜牲作為他寫作的一個竅門,密傳到我手裡。說實在的,我的感覺,跟吃草幹活的畜牲沒有什麼區別了。如今在西安市,我終於也算混出手了。與那大名鼎鼎的程遠之,成就顯赫的柳文愈,風度翩翩的費飛,以及被文藝評論界譽為雜文聖手的聞念楚等一干人馬,享受著作家的虛名,同在社會大面上行走,同住在國家專門為作家修蓋的大樓裡。大家個個裝得像大牲口一樣,一天到晚都埋頭在所謂寫作的槽頭裡。 我開頭便說過,費飛每天到我家來一趟,有時還不無得意地看著我。他那慈祥的神態,竟像家鄉的飼養員去看經自己一手養大的驢子,一邊還不無憐愛地摩挲著驢子的皮毛。 是啊,我是他晚年的自豪。粉碎「四人幫」不久,我寫的那本震響全國的書,書名不說大家恐怕也都曉得,就是那本獲得過小說大獎,使我名噪一時的《縣委書記日記》,裡面自然也包含著他的心血。甚至費飛給別人介紹自己的時候,也常以此書作為他晚年的成就。其實那本書現在看已經過時了。比如說寫那位縣委書記,一貫能堅持正確主張,頂著風險,開拓進取。現在看實在是虛假得可以。但它當初對於我,還是很有用的。在文學圈裡混事情,沒有名聲,等於裸體出行。 前幾日,費飛去了一趟醫院。回來後,一連數日窩在樓上沒下來過。我感到蹊蹺,替他擔心。大院裡有人傳,說醫院從他身上查出了什麼不好的東西。昨天下午吃罷晚飯,我與妻子雲萍一塊上樓,敲開他的房門,看他果然沮喪得厲害。所有箱子都像打開過,書和筆記本扔了一地。似乎在翻找什麼久遠的東西。我們勸他了一陣,就下了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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