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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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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17樓的公告欄裡貼出了一張大字報。它的標題是《報社有「鬼」》。我摘錄大字報的部分內容如下: 「這世上到底有沒有鬼?據說那扇窗戶上就有一個——當那個老人從窗臺上掉下去的時候,鬼就悄悄地來了,只是它並不潛伏在窗臺上,而潛伏在那些人的心裡。 一年前,小雨的奶奶死了。現在,小雨也死了。這是因為一筆錢而起的悲劇,那筆錢本該用來挽救小雨,結果不但沒能挽救小雨,反而讓她的奶奶送了命。當這個悲劇因為《都市早報》的報導而廣為人知的時候,人們一定在問:那些當事人都在幹什麼? 誰是當事人?我們——在這個故事裡,我們都是目擊者,也是當事人。我們曾經遵從上面的吩咐掩蓋這件事情,但我們卻無法像旁觀者那樣冷靜地對待它。現在它被揭開了,但我認為這個報社裡仍然有『鬼』。如果陰氣不消散,『鬼』就不會走開,而我們也不會感到溫暖。」 這份大字報很快就吸引了社會新聞部十幾名編輯記者的注意力,他們陸續圍過來議論紛紛。過了一會兒,周自恒出現了,他徑直走到公告欄前,厲聲喝問:「誰幹的?」 沒有人出聲。 當周自恒再次喝問的時候,我知道,該我出場了。我喜歡這樣的出場方式,它能使我成為人們注意的焦點。你知道,像我這樣的接線員只是個小角色,一般情況下根本無法吸引人們的注意力。 我穿過人群,走到周自恒面前,直視著他的眼睛說:「我幹的。」 周自恒愕然,但他很快就恢復了他慣有的威嚴的樣子,並且大聲對我發出指令:「你把它給我揭下來。」 我承認,在與周自恒對視的時候,我感受到了某種壓力。我早已習慣的懦弱在那一刻幾乎使我遵從他的吩咐去做——但最終我並沒有那樣做。我繼續直視著周自恒的眼睛,平靜地說:「我貼上去了,就不會自己把它揭下來。」 「你為什麼要這麼幹?」周自恒生氣了。我第一次發現,周自恒生氣的樣子很有意思,他的嘴唇歪向了左邊。 「因為我不喜歡你牛逼哄哄的樣子!」 一個接線員面對著一個報社社長兼總編輯,你猜我當時在想些什麼?我告訴你,我當時想到的是:去他的吧,老子已經把辭職信寫好了!我還想起了蕭原曾經對我說過的一句話:「當你要尿尿的時候,就要勇敢地說:『我要尿尿!』」好吧,我受夠了,我實在憋不住,也根本不打算憋下去了。 我相信,在我這樣想的時候,一種叫做輕蔑的東西從我的眼神裡流露了出來。 周自恒變得狂怒,他大聲吼道:「你被辭退了,現在就給我滾!」 周自恒失態了,他又一次失去了自己的風度。從他嘴裡噴出的唾沫星子濺到了我的臉上。我一邊擦自己的臉一邊想,他已經被打垮了。但我知道,將他打垮的並不是我,我只是在他搖搖欲墜的時候,上去用手指頭輕輕地捅了他一下。現在,我把我要做的事情做完了,我該走了。 我一言不發,轉身準備離開這個地方。你不會想到這時候發生了什麼——在那個時候我也並沒有想到——一雙手拉住了我。 我後來想,除了我的母親之外,那雙手可能是我碰觸過的最讓我感到溫暖的一雙手。那雙手屬於一名平日裡沉默寡言的小秘書。你應該還記得她,她叫葉小青。 葉小青拉住了我的手,大聲說:「你先別走。」 她扭頭看了一眼周自恒,接著掏出了一枝筆,在「大字報」的空白處寫上了兩個大字:「支持!」 待葉小青從容地做完這一切時,周自恒己是怒不可遏,他指著葉小青大聲吼道:「你……你也給我滾!」 葉小青沒有開口,她的目光迅速掃過周自恒,又迅速掃過周圍的人們。我看到有一個人往前走了一步,從葉小青手裡奪過那枝筆往「大字報」上寫字——那是杜曉東。 周自恒繼續咆哮:「你們都給我滾!」 又有人接過了那枝筆,那是曾志川。接下來是李海濤,接下來是田磊、徐智慧……接下來是一個中年男人。我並不認識這個中年男人,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到了17樓。我只是看見他接過那枝筆之後,在「大字報」上寫了兩個大字:「同意!」 周圍突然安靜了下來。 當我正在猜測這個男人是誰的時候,我突然注意到,狂怒中的周自恒停止了咆哮。他呆呆地看著這個中年男人。這時候,我有了一個令我驚奇的發現:周自恒的目光裡居然有了怯懦。我不敢相信,但這是真的:一向在我們面前頤指氣使、一向表現得無所畏懼的社長兼總編輯大人在那一刻表現出了怯懦。 過了好一會兒,周自恒才出聲。他的聲音很低沉:「王總,你怎麼來了?」 此時,我才知道眼前的這個中年男人是報業集團副總編輯王仲達。我並沒有見過他,但我知道他是分管本報的集團高層領導。 王仲達並沒有理會周自恒,他轉過身對周圍的人們大聲說:「散開吧,都幹自己該幹的活去,明天的報紙還要正常出版。你們並沒有做錯什麼,我保證誰都不用滾!」 接著,王仲達把那枝筆還給了葉小青,又轉過身對我說:「如果小雨還有親人,請代我向他們道歉。」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所以我什麼都沒說,只是深深地點了點頭。我抽空看了一眼仍然呆站在一旁的周自恒,發現他臉上的表情變成了沮喪。 我轉身離開的時候,聽到王仲達對周自恒說:「明天刊登一封給讀者的公開致歉信——是你周總來寫,還是我來寫啊?」 我無法向你描述我在那個時候的心情。我不能確定那是愉快,還是酸楚,或者是別的什麼東西。我只是感到,我心裡某個柔軟的部分又一次被觸碰了。緊接著,一扇門打開了,原本緊鎖在心裡的一些東西被釋放出來,它們通過心臟的搏動進入了我的血液,進而佔據著我的整個身體。 我快步向電梯走去,我希望快點兒見到蕭原,告訴他——就像他所說的,希望的確是一件好東西。 尾聲 這就是蕭原的故事,也是周自恒、崔哲和許多人的故事。當然,它還是我的故事。我承認,我的確在這個故事裡表達過失望,但我仍然希望,它是一個關於「希望」的故事。 謝謝你聽我講完這個故事。我要告訴你的是,我早已經不是那個牢騷滿腹的傢伙了,我開始理解,抱怨並不能改變什麼——當冬天來臨、天氣驟冷的時候,你會坐在那裡抱怨冷空氣的無情,還是立即去想辦法取暖? 你可能會認為我也會選擇離開這個報社,但我並沒有這樣做。我仍然是一個接線員,我仍然會整天守在電話旁,一旦有來電就拿起話筒說:「你好,歡迎致電《北方時報》。」 你可能會問我,在蕭原擔任社會新聞部主任的時候,面對我這樣一個朋友,並且知道了我的經歷,他為什麼沒有讓我回到記者隊伍裡?我告訴你,蕭原曾經這樣想過,但我拒絕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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