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在紙裡的火(83)

八三

　　「你想騙我把刀放下，對不對？」男人突然舉起刀，作勢要往人質的脖子上割去。

　　突然，「砰」地一聲，槍響了……

　　我震驚了。沈子方顯然也震驚了。我們都沒有說話。於薇從口袋裡掏出紙巾遞給蕭原。我看到蕭原的眼角溢出了淚水。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之後，蕭原繼續說：「我真恨我自己，那時候我為什麼這麼緊張，我的腿都軟了。我不是不想答應他，而是那時候我太緊張了，我心神不寧，我甚至沒聽清楚他說了些什麼。如果我不是那麼緊張，如果我肯定而堅決地答應了他，事情可能就是另外一個樣子。」

　　我想，如果這個世界上有足夠多的「如果」，一定會很美好。我突然明白，在肖彤被劫持的那件事情裡，蕭原為什麼表現得那樣從容和鎮定。

　　「我知道他根本就沒有打算殺那個人質，他只是想逼我答應他。但那個狙擊手並不知道這些，他只是要執行他的任務，在最危險的時刻發生之前扣下扳機……」蕭原說，「他就死在我面前。我至今還記得那張臉——突然沒了表情，上面還有一個洞，我眼前的地面上濺了一些血。我感到我的腦袋上好像也有一個洞，我立即沒有了思想。我呆呆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直到員警把我送回報社。」

　　在這個應該沉默的時刻，沈子方突然開口了：「後來你們登了他兒子的事情嗎？」

　　「登了。他兒子後來得救了。」蕭原繼續說，「但是，這救不了我。我受到了非常嚴重的刺激。此後的好幾個月時間裡，那張有一個洞的臉都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我閉上眼睛，他就跳到了我的腦袋裡繼續晃動。我開始失眠，好容易睡著了又會做一些奇怪的噩夢。然後，醫生說我抑鬱了。然後，我辭職了。那時候，我曾經想過，我再也不要當記者了。我沒有去找新的工作，我也沒呆在醫院，我就在家裡呆著，一呆就是好幾個月。然後，我的女朋友離開了我。」

　　我同情地看著他。

　　「我能理解她，所以我同意分手，沒有人願意長期呆在一個對任何事情都感到失望的人身邊。她離開了，後來又回到了本市。我後來才知道，我的抑鬱其實已經傳染給了她，不然她就不會酗酒。如果她不酗酒，就不會有那場交通事故。如果沒有那場交通事故，她就不會死。」蕭原說。

　　「她叫什麼？」我心裡一動。

　　蕭原看著我，答道：「曲蕊。其實，你應該認識她，所以我早就認識你。」

　　我想我知道蕭原的採訪本裡為什麼會收藏著我的那篇報導了。世界太小了，我的確認識曲蕊，只不過是在她死亡之後——在我採訪過的那場交通事故中，她就是那個不幸者。那一瞬間，我還想起了我和蕭原第一次在值班室見面時的一個細節：聽到我的名字時，他愣了一下，又看了看我，但沒說什麼。

　　蕭原說，聽到女友意外死亡的消息時，孤獨和自責令他更加抑鬱而難以自拔，他想到了自殺。就在那個時候，他的一個大學同學——也就是小雨的父親吳崢出現了。然後，漂流瓶的故事發生了。

　　痊癒之後，蕭原在吳崢的勸說下回到了本市，到一個私立學校應聘當上了一名老師。他希望過一些按部就班而平靜的日子。吳崢死後，他開始幫助吳崢的母親照顧小雨。發現小雨患有白血病之後，他把自己僅有的積蓄5萬元交給了老太太，並且建議老太太打電話向報社求助，希望能捕捉到一線生機。

　　蕭原告訴我，後來發生的事情有些我看到了，有些我猜到了。

　　老太太死後，蕭原曾經去追問過員警死因。當員警告訴他，老太太死前曾經以跳樓為要脅敲詐報社的時候，他幾乎崩潰了。他無法忍受摯友的母親死後還背上一個「敲詐者」的惡名，他知道這個報社裡有人說了謊，但他不知道是誰在說謊和為什麼要說謊。起初他想直接來報社問個究竟，但他知道這並不是一個容易完成的任務。就在那個時候，他看到了報社的招聘廣告，於是他有了一個計畫：重操舊業，一方面利用報社發給他的薪水繼續給小雨做保守治療，另一方面暗中調查小雨的奶奶墜樓前後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想我知道蕭原為什麼會說他是這個報社裡的「第四種人」了。他的確與眾不同。

　　蕭原對我說：「當我正要在這個報社裡尋找一個可靠的知情者的時候，你突然出現了，你問我為什麼要關心那個『流浪漢』——也就是于薇的父親。我承認，我偷偷觀察過你一段時間，最終我認為你是一個可靠的朋友。」

　　我為這個評價感到高興。

　　蕭原還說，當他查清楚了那筆捐款的去向以及周自恒和崔哲在那件事情裡的表現之後，他原本想就此收手離開，但是他心有不甘。隨著他對這個報社越來越多的瞭解，他又悄悄在心裡埋藏下了另一個計畫。

　　「什麼計畫？」我問道。

　　「其實你已經知道了。」蕭原接著說，「我先是說服周自恒廢除『VIP企業榜』，接著又說服他發起『揭醜攻勢』。我暗示他，沒有人犯了錯理應得到保護。你可以揭別人的醜，為什麼不能反省自己曾經犯過的錯誤？當然，出於自私的目的，我希望他能夠出手挽救小雨。我試著給他幾種選擇：A．再次報導小雨的故事；B．在報紙上公開道歉；C．借一筆錢給小雨治病——但他都拒絕了。」

　　我忍不住問道：「在這個計畫裡，以小雨的生命為賭注是不是太冒險了？」

　　「我並沒有把小雨的生命作為賭注。」蕭原說，「但我真的想不出別的辦法。醫院不能賒帳，我去找人借錢但根本借不到這麼多錢。我曾經想過利用自己的權力去換一筆錢給小雨治病，但我每次想要這樣做的時候，都無法說服自己。」

　　「為什麼？」

　　「我害怕自己變成崔哲那樣的人，害怕自己蹲大獄了，小雨的病可能就再也沒有希望了。所以，在報社工作的時候，我幾乎每天都要受此煎熬。我一直希望周自恒能夠彌補他犯下的錯，為小雨做些什麼，但我失望了。也許是我太天真了，也許根本就不該對他們抱有什麼希望。」

　　我笑了笑，對蕭原說：「我告訴過你，有些事情，沒有希望就不會有失望。」

　　「不！」蕭原直視著我，「小雨死了，已經無法挽回了。我為小雨感到惋惜，但我相信小雨死的時候還感受到了溫暖。《都市早報》報導了她的死訊之後，許多素不相識的人都去了醫院，希望見她最後一面，她並不完全是在冷漠中死去的。所以我相信，在任何時候，希望都是一件好東西。」

　　我感到我心裡的某個地方又動了一下。然後我有了一個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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