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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在那個版面的右側,還配發了一篇評論,標題是《媒體的探照燈與公信力》。評論大約有1000字,我把我能背出來的那一部分告訴你:

  「什麼是輿論監督?我們可以把它理解為一個探照燈。它代表著媒體與社會的某種關係。它探照著社會的各個陰暗角落,希望人們看清楚暗處那些醜陋的事物,以幫助人們躲過陷阱。這個探照燈並不是媒體自己生產製造的,它是讀者賦予的。讀者把它交給了媒體,同時把自己的希望寄託於『掌燈者』身上。但是,一個經常被忽略的問題是:誰來監督『掌燈者』?」

  顯然,這一次扮演「掌燈者」角色的是《都市早報》,而它照向的目標是《北方時報》。我突然回想起了前兩次「報社之戰」。我知道,兩個報社之間的第三次「戰爭」又開始了。

  我一邊走一邊看,直到看完那個版面上的每一個字,我為此花費了大概半個小時。當我回到17樓的時候,才發現報社裡已經亂作一團——大概10分鐘前,周自恒被報業集團高層叫去問話了。

  那天上午,周自恒一大早就來到了報社。他在看到《都市早報》的那篇報導之後,立即安排了幾件事情。

  第一件事是給發行部經理打電話,讓對方至少安排100名發行員上街收購當天出版的《都市早報》。在電話中,周自恒說:「不管你用什麼辦法,最好讓你的手下把已經賣出去的報紙也給我收回來。」(這就是我在街上四處遊走卻買不到《都市早報》的原因)

  第二件事是給報社法律顧問打電話,問對方是否能夠起訴《都市早報》。也許是因為對方在電話裡表示很為難,周自恒在掛斷電話之前大叫了一聲:「你是幹什麼吃的?」

  第三件事是接聽了一個電話,那是報業集團某個高層領導打來的電話,周自恒的態度立即變得謙恭起來。他告訴對方,《都市早報》的報導並不屬實,他正在處理這件事情。

  第四件事……我也不知道周自恒接下來準備幹什麼,因為他還沒有來得及幹——就在那個時候,有幾個據說是報業集團紀檢辦事人員的男人在周自恒的辦公室裡找到了他,用很客氣但不容反駁的語氣讓周自恒跟他們走一趟。

  這些事情都是總編辦秘書葉小青在2樓的公共食堂裡向我轉述的。她當時恰好在周自恒的辦公室裡幫他整理檔。她說,在那段時間裡,為了擦汗,周自恒用掉了整整一盒紙巾。

  葉小青還說,周自恒太緊張了,當那個紀檢辦事人員闖進辦公室讓他去接受詢問的時候,他結結巴巴地說:「我不去……呃不……你們等一會兒。」

  聽到這些細節的時候,我忍不住大笑起來,這使葉小青非常緊張,她不斷地提醒我:「小聲點,小聲點!」

  但我實在忍不住,就算是報社僅僅因為我在公共食堂裡大笑就宣佈把我開除,我也不一定能忍住。

  你可以想像一下這件事情在報社裡引發的震盪。在那個上午,那些編輯記者們沒幹別的,他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猜測究竟發生了什麼,直到田磊從他的員警「哥們」那裡打探到了消息。

  田磊在那扇窗戶前一邊抽煙,一邊把他打聽來的東西轉述給大家聽,就像是在開一個小型的新聞發佈會。也許是因為掌握一個「獨家新聞」的緣故,說話的時候,田磊的臉上現出了得意的表情。

  田磊說,崔哲在員警面前全都「撂」了——他不僅承認曾經敲詐過那個超市,還承認了我親眼所見的那個2萬元的故事和另外一些我並不知道的事情……總之,在員警面前,崔哲什麼都說了。你知道,員警可不是吃乾飯的,有時候他們很有一套。他們不僅搞清楚了崔哲一共做過幾次那種事,還把那些被敲詐的「苦主」找到了。

  田磊並不能說清楚崔哲的那些「生意」到底為他賺了多少錢,員警並沒有透露具體數字,但這並不妨礙田磊對此進行的猜測。田磊說,當他向員警伸出三個指頭時,對方搖了搖頭。他又伸出了四個指頭,對方仍然搖頭。當他把右手的所有指頭都亮出來的時候,員警沒點頭,但也沒搖頭。

  田磊還說,交代完自己的事情之後,也許是為了爭取「立功」,崔哲還順便「咬」了周自恒一口——當員警追問他那些贓款的下落時,他說其中一部分被他花了,一部分在他的存款裡,還有一部分送給了周自恒。

  崔哲說,在這種事情上,周自恒既是他的「老師」,也是他的「老闆」。他每次用那樣的方式得到一筆錢之後,都要拿出一部分交給周自恒,就像交「保護費」一樣。自從周自恒有一次找他談話,向他暗示自己已經知道那些事情之後,他就知道該怎麼做了。他那樣做了,而周自恒並沒有拒絕。周自恒還警告過他小心點,否則他們都可能「玩兒完」。

  我想我知道崔哲在嫖娼事發之後,周自恒為什麼堅持「繼續留用」崔哲了——他們是某種意義上的「生意夥伴」,相互關照是必須做的事情。

  如果我是執法者,我一定會相信崔哲所說的,但我不是。事實上,那些執法者最後並沒有相信他——除了賭咒發誓之外,崔哲並沒有為他對周自恒的舉報提供足夠的證據,而周自恒也並沒有承認。但是,這已經足夠使周自恒狼狽不堪了。

  那天傍晚,我接待過一個來訪者後正要上樓的時候,在電梯間裡遇到了剛剛接受過紀委詢問的周自恒。我看到他神情沮喪,原本一絲不苟集體向後靠攏的頭髮淩亂地趴在前額上。你知道,這可不是我們的「周總」一貫的風格。

  當天晚上,周自恒就緊急召開了一個全體員工大會,那次大會的氣氛自始至終都非常沉悶。

  周自恒講完話之後,會場裡安靜了一陣子。那個時候,我聽見有些編輯記者在底下低聲商量是否要鼓掌。最終,他們認為鼓掌在那樣的氣氛裡是不合時宜的。

  提到崔哲的事情時,周自恒長歎了一聲。他說,崔哲的事情給了他當頭一棒,也給報社聲譽帶來了極大的影響,所以,他希望大家接受教訓,潔身自好,避免重蹈崔哲的覆轍。

  周自恒還提到了蕭原,但他只是長歎了一聲,什麼也沒說。不過,我認為那時候他一定在思考一個問題,那就是:蕭原為什麼能夠將他打垮?

  接著,周自恒對人力資源部的工作提出了嚴厲批評。他希望人力資源部主任梁媛以此事為戒,在招聘的時候把好關,不要再把那種「吃裡扒外的人」召進報社。

  我想,周自恒得到的教訓遠不止這麼多,但他能夠當眾說出來的也許只有這些。

  我認為周自恒的煩惱才剛剛開始——在那次員工大會之後,我聽說報業集團領導曾多次找他談話。他臉上的表情也越來越陰鬱,就像我曾經在蕭原臉上看到的那樣。

  另外,我能夠確定的一件事情是:周自恒想要進入報業集團編委會的願望再一次破滅了。但我不能確定的是:對於這個報社裡的人們來說,這到底是一個「好消息」,還是一個「壞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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