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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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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沒有接到過那些讀者的求助電話,那些選題從哪裡來的?」我問道。 「我也覺得奇怪。我正準備調查那些線索的來源,不過,我要等待一個機會。」蕭原說。 「什麼機會?」 「我也不知道。」蕭原說,「當機會來了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機會」在2004年6月中旬到來了。那一天,「服務台」版上登出了一篇報導,標題是《市民苦尋愛犬》。 這篇報導並不長,我把它原文照抄如下: 本報訊(記者韓振東)截至昨天,陳女士仍然沒有找到她的愛犬「貝貝」。她說,「貝貝」的失蹤令她茶飯不思。 「貝貝」是一條1歲半的吉娃娃。它是在半個月前突然離家出走的,此後再沒有回來。 陳女士說,它非常善解人意,每次她回到家時,它都會撲到她懷裡,用尾巴掃過她的脖子。「貝貝」失蹤後,讓她感到生活中少了許多樂趣。她雖然四處尋找過,但沒能找到。 如果有人發現「貝貝」,可以與本報新聞熱線聯繫。陳女士說,她將給予送還者5000元酬謝…… 這篇報導一共200多字,它被安排在版面頭條的位置,並且佔據了那個版面的將近四分之一地盤。在這篇報導的邊上,編輯還特意配發了一張「貝貝」的照片。照片放得很大,足夠看清那只吉娃娃的鼻子上有一個火柴頭大小的黑斑。 你大概已經看出來了,這篇報導其實是一則「尋狗啟事」。我曾經對此感到迷惑:報社為什麼要幫助一個人尋找她的狗? 在這個城市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休閒方式。有的人喜歡逛街,有的人喜歡養寵物,有的人既喜歡逛街又喜歡養寵物。這並不奇怪,人類的某種情感有時候會投射到某種休閒方式上。我有一個朋友養了5條京巴,每天下了班都要急急忙忙地回家去餵養他的那些寶貝。他認為狗有一種忠誠的品質,而他喜歡那種被一群狗忠誠地跟隨的感覺。 那段時間裡,關於寵物的報導頻繁出現在報紙的社會新聞版上,狗成為其中的主角。有時候它們表現得很強勢,比如,有個小孩在社區裡玩時被一條比他個頭還高的狗咬傷了脖子;有時候它們又表現得很弱勢,比如,有人將一些喂過毒的骨頭投在社區的各個角落裡,導致許多寵物狗被毒死……後來,電視臺曾組織市民、專家和政府官員坐在一起討論寵物擾民問題。有一名政府官員當場表達了他個人對寵物的厭惡,並且表示要對此問題「重拳出擊」。接著就頻繁發生城管隊員強行闖入市民家中打狗的事情。在此期間,電視臺還播放了一段城管隊員早晨起來集體苦練「打狗棒法」的錄影。這樣的舉動激怒了許多人。數千名寵物愛好者在一夜之間團結起來,他們在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聚集到了一起,然後兵分幾路坐到了市內的幾條主幹道上,致使那幾條道路嚴重堵車,進而導致當天本市交通癱瘓。這場鬧劇最後以那個市政府官員在壓力之下責令有關部門收回「打狗令」而告終。 我充分尊重狗以及其它寵物的「生存權利」,但這不是我要說的重點。我想說的是,蕭原對「服務台」版面發起的「炮轟」就是從這篇《市民苦尋愛犬》開始的。 這篇報導見報的當天下午,報社17樓的公告欄裡就貼出了一張「大字報」。它的作者是蕭原。 我想簡單向你介紹一下報社裡的「大字報」。在報社裡,如果某個編輯或記者對發表在報紙上的某篇報導有一些自己的見解,可以寫出來並且把它張貼在公告欄。我們一般把那些張貼出來的文章叫做「大字報」。除非是進行人身攻擊,每個編輯記者都擁有在「大字報」中對某篇報導進行批評的權利。 在創刊初期,「大字報」曾經是一種很流行的表達業務意見的方式,但隨著報社氣氛的改變,它幾乎已經在報社裡絕跡了。這一次,拾起這種老習慣的人是蕭原。他在公告欄裡貼出的「大字報」標題是《先做「人」,再做「新聞」》。文章大約有2000多字,我摘引其中部分內容如下: 「毫無疑問,這篇報導的意圖是在説明一個人尋找她的狗。我不懂,我們為什麼寧可放棄那些可以幫助一個或更多人的新聞線索,卻選擇把時間和注意力投入到一條狗走失的事情上。對於那些因為親人走失而求助於本報卻被拒之門外的人們來說,如果看到了這條幫助一個女人尋狗的報導,他們的心情會怎樣?如果你是他們,你的心情又會怎樣? 「當那些因為親屬走失而求助於本報的人們來到報社時,我們被要求告訴他們,尋人這種事情並沒有多少新聞價值,所以報紙無法報導,並且告訴他們最直接的途徑是去找廣告部,花幾百塊錢在報紙上登一條尋人啟事就好了。但是對於這條走失的吉娃娃,我們為什麼沒有讓它的主人去找廣告部,而是把它當成新聞來報導?我們應該怎樣解釋它的新聞價值?如果一條狗走失有足夠的新聞價值,那麼一個人走失為什麼就沒有足夠的新聞價值? 「我認為,這篇尋狗的報導會向讀者傳達這樣一種價值觀:狗的重要性>人的重要性。我想問的是:這是我們的價值觀嗎? 「我們所有的新聞都應該是為人做的,說到底,我們做的是人的新聞,我們所希望看到的是人的發展,所以我們會報導那些人們在發展中取得的成就和遇到的困境,我們報導那些妨礙人們發展的事情,並且希望通過報導它們來消除那些妨礙。 「但是,這條尋狗的報導讓我糊塗了。我不明白的是,我們關心的到底是人還是什麼?如果我們關心的是人,我們就應該學會怎樣關心人。如果我們不懂得關心人,讀者又怎麼會選擇一張冷漠的報紙……」 我相信社會新聞部的許多人都看過這張「大字報」,因為它的空白處寫著許多留言。有人寫「說得好」,有人寫「支持」,有人寫「先做」人「,再做」新聞「——頂」,還有人寫「嚴重支持」…… 多數留言的後面都沒有署名,只有一個例外:在「嚴重支持」的後面,赫然寫著「杜曉東」這個名字。你知道杜曉東是誰——就是那個曾經與崔哲爭論過「牛到底會不會思考」的記者。但他已經不再是那個語言犀利的人了。跟我一樣,他也經歷過一次失敗的教訓,但他並沒有像我這樣沉默寡言,而是變得牢騷滿腹。在這張「大字報」的留言中,他表現出了尖酸刻薄的一面,在「嚴重支持」和署名之間,他還寫了這樣一段話:「我老媽養的一隻八哥前兩天逃跑了,據目擊者稱,它正在向火星飛去。我老媽憔悴了,她也變得茶飯不思。請問,」群工組「的同學們能不能幫幫她?」 我從頭到尾把這張「大字報」讀了三遍,這花費了差不多10分鐘。看完以後我又想了想,我隱約感到,蕭原似乎想通過對那篇報導的評論來表達更多的東西,但我弄不清楚那些東西到底是什麼。無論如何,我認為蕭原說得很有道理。 我贊同蕭原有一個重要的理由:那篇報導見報後,激起了「熱烈的反響」,來到報社要求接待的人絡繹不絕。 那天我運氣非常糟糕,每次都抽到了那張黑桃A。所以,我的那個上午幾乎全部被用來接待那些眼神裡充滿了期待的人們。其中一些是「好心人」,他們為送還「陳女士」的狗而來,但我看得出來,那些嗷嗷亂叫的小狗中並沒有「貝貝」,儘管有一些與它長得很像,還有一隻小狗鼻子上的黑斑明顯是用墨水塗抹上去的。另一些是正在尋找走失親屬的人們。他們大都向我提出了這個問題:「你們能幫忙尋狗,為什麼不能幫忙尋人?」我無言以對。我知道,那個「你最好去廣告部登尋人啟事」的說辭這時候已經失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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