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包在紙裡的火 | 上頁 下頁 |
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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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通抱怨之後,有些微醺的崔哲開始總結陳辭。他說,他希望利用自己所從事的職業換取一些現實的利益,努力改善自己的生活境況。他還說,與其用自己的努力給「上面」創造牟利的機會,不如自己直接牟利。 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我為此感到擔心,我說:「你跟我說過,你痛恨腐敗。」 崔哲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就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他對我說:「其實我並不痛恨腐敗,我痛恨的是自己沒有腐敗的機會。」 我想,這世上的確有一種人,他們敵視某種人是因為他們希望成為那種人卻沒有機會。但我希望崔哲並不是這種人,所以我繼續勸解他。 我說,就像他一樣,我也喜歡錢,我也需要錢,我也有生活壓力,但我不希望用冒險的方式來完成致富的願望。對我來說,做每一件事情的時候,安全是最重要的。 崔哲說,不,比別人過得更好才是重要的。他還說,膽小鬼永遠不會獲得成功的機會。 最終,我沒能說服崔哲,崔哲也沒能說服我。他後來選擇了冒險,而我什麼都沒幹。當我們共同採訪過一件事情之後,我們發生了一場爭吵,那場爭吵最終使我們變成了兩種人。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發現崔哲眼裡的溫暖漸漸消失了,並且變得越來越暴躁。他變成了他原本討厭的那種人。 當周自恒把一部分權力發給崔哲之後(他取代了李赫,成為社會新聞部主任),崔哲的變化更迅速了。他學會了在社會新聞部裡培養自己的「圈子」,還學會了阿諛奉承和享受阿諛奉承——一方面從韓振東等人的阿諛奉承中獲得滿足,另一方面,他又用阿諛奉承去滿足周自恒。 那一年周自恒過生日的時候,崔哲充分展示了他的「才華」。在此之前,他找到了一個美術學院的學生,以5000元為代價,讓對方幫他臨摹一幅油畫。在要求社會新聞部的編輯記者們為此湊錢的時候,崔哲說,這將是一份「神秘的生日禮物」。 周自恒生日當天,這份「神秘禮物」的面紗揭開了——在那幅1.5米寬、1.8米高的油畫中,站在高處向群眾揮手的原本是一個偉人,現在變成了周自恒。 我以為周自恒會拒絕接受這份生日禮物,但他接受了,並且把它掛在了辦公室的牆上。我相信,周自恒欣賞崔哲的「才華」,因為他的眼神裡透露出了這種欣賞。 此後,崔哲與周自恒走得越來越近,卻和我越來越遠。 當我發現身邊的一切都在改變的時候,我也變了。我變得越來越沉默,越來越小心謹慎,我希望獨善其身。我並沒有計畫成為一名接線員,但最終也沒能躲過去。崔哲的這個安排使我失去的不僅僅是尊嚴,還有我當初的熱情和理想,但我並沒有因此拂袖而去。現實教育了我,使我學會了妥協,並且越來越消極。 我想,其實有一樣東西是我和崔哲共有的,那就是怯懦。只不過我們掩蓋自己怯懦的方式不同——我選擇了沉默,崔哲選擇的是表達,而不計較表達的是什麼。 我還曾經這樣想過,如果失去周自恒的信任,緊接著又失去權力,失去韓振東等人的阿諛奉承和唯命是從,崔哲最可依賴的會是什麼? 我承認,崔哲過得的確比我要好一些,至少他的官職和收入都比我高。一年多之前,他一次性付款買下了一套房,搬出了和我共同租住的那套房子。隨後,他和肖彤結婚了。不久前,他又開始辦理銀行貸款,買下了另一套更大的房子。而我仍然租住在不屬於自己的一間小屋裡。 這樣想的時候,我曾經懷疑過自己——為什麼不冒險? 當然,思考這個問題只會使我平生煩惱。你知道,在成為接線員之後,我連冒險的機會都失去了。 我想,這大概偏離了我要說的主題。不管怎樣,我並不想講關於我的故事,我想告訴你的是一個叫蕭原的男人和《北方時報》的故事。 經過短短幾天的接觸之後,我發現自己越來越欣賞這個看上去與眾不同的傢伙,但我並不知道他在這個報社裡的命運將會怎樣。 我曾經問蕭原:「你為什麼要來當記者?」 蕭原很認真地想了想,然後對我說:「我有一個願望。」 「什麼願望?」 「這個願望就是……」蕭原停頓了一下,這時候我發現有一種東西在他眼睛裡一閃而過,我還來不及分辨那種東西是什麼,他已經接著說:「當記者。」 我認為這是個玩笑,於是我看著他笑了。 蕭原也笑了。他的笑容很特別——他的臉上有笑意,眼裡的憂鬱卻散不開。 第四章 對於一份報紙的社會新聞版來說,交通事故和火災大概是它能夠提供給讀者的「保留節目」。過去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我想將來還是這樣。如果你是個有心人,可以試著在一年的時間裡統計一下報紙上記載的那些死於交通事故或者火災的人數。我相信那個數字會讓你感到驚訝。 在我還是一名記者的時候,曾經採訪過一起交通事故。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看見一具屍體,那樣的感覺令人驚悚。我曾經發誓,我再也不想在馬路上看見屍體。但老天並不理會我的誓言,報紙上登載的那些交通事故總是能讓我重溫那種感覺。 那一次的死者是一名年輕女子。我相信再過十年我也會記得她死亡時的樣子。我不想描述,但是你可以想像一下——一輛疾馳的汽車在斑馬線上把她撞得飛了起來,她重重地落在馬路另一側,另一輛來不及刹車的汽車軋過了她的身體…… 那是一個夏天的晚上,我在路燈昏黃的光芒下望著她。她安靜地躺在馬路上,對周圍的驚叫聲和歎息聲毫無知覺。路人們漸漸圍過來,又在交警的喝斥下漸漸散去。在那段短短的時間裡,我開始假想我認識她,假想我瞭解她的過去,瞭解她的苦痛和歡樂……這樣的假想使我傷感。事實上,當時發表在報紙上那篇400字左右的報導並不能表現我內心的傷感,但我能做的只有那麼多——告訴讀者有一個女人醉酒後闖紅燈橫穿馬路時被車撞死了。 好了,我並不想回憶。但是,蕭原經歷的那場「交通事故」又一次讓我回憶起了那種驚悚的感覺。事實上,那是一樁故意傷害案。但是,在某種力量的支配下,它變成了一場「交通事故」。蕭原縱有掰腕子的衝動,卻也敵不過那種力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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