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包在紙裡的火 | 上頁 下頁
一〇


  「這怎麼是敲詐呢?那筆錢本來就是捐給我孫女兒的。你把錢給我,我就下來。」老太太說。我發現她已經流淚了。

  周自恒顯然一時想不出什麼辦法來解決眼下的困局。他呆呆地站在那裡。場面又一次僵持住了。

  這時候,老太太臉上的表情更焦躁了,她用力地搖動著窗格,大聲喊道:「你們再不把錢給我,我就從這裡跳下去。」

  接著,令我終生難忘的一幕發生了——老天才知道那根窗格為什麼會突然折斷,她失去了重心,一頭栽了下去……我聽到她在從那扇窗戶前消失的時候發出了一聲驚叫,接著又聽到我周圍的人群裡發出的幾聲驚叫。

  我記得當時在場的許多人都驚呆了。我呆在原地邁不動腿。直到我感覺自己能走時,才顫抖著擠到窗邊。往下看去,我感覺到了一種人在高處的暈眩和抑制不住的心悸。接著,我看到樓下一片白得耀眼的雪地裡被砸出了一個坑,老太太臉朝下躺在坑裡一動不動,腦袋一側有一片血跡。不遠處,飄落著那面錦旗。兩個男人從幾米外的保安亭裡跑出來,他們走到老太太跟前看了看,又抬起頭來向樓上張望……

  風挾著雪花打在我的臉上,但我當時絲毫感覺不出來寒冷。我想,那個時候,對於寒冷我已經沒有知覺了。但我的聽覺還在,我聽到附近的居民樓裡有人在放鞭炮,仿佛在提醒著人們春節的氣氛還未散去……

  說到這裡時,我停頓了一下,想看看蕭原的反應。我看到蕭原緊咬嘴唇,我知道這個故事使他感到震驚了。

  「接下來……」蕭原開口了,但他好像突然忘了自己要問什麼,他又低頭想了想,接著問道:「崔哲幹了什麼?」

  我說,崔哲很快對此做出了反應——他立即安排了一名採訪車司機把周自恒送出大樓,並且在走向電梯間之前告誡所有人,必須把事發時周自恒在場的消息「爛在肚子裡」。

  我還記得,周自恒在崔哲和司機的護送下走進了電梯廂,但很快他又退了出來,對心有餘悸的我們說:「如果發現誰對外亂說這件事,嚴懲不怠。」然後,他迅速轉身鑽進電梯廂裡離開了。

  聽到那句話時,我明顯感到站在我身邊的一個女接線員身體抖動了一下,就像觸電那樣。

  我想,這件事情一定會對報社形象有所損害,所以,他們這樣做無非是想讓它盡可能被掩蓋在本報員工的範圍內。我說過,掩蓋醜聞大概是人的本能。退一步說,即使這件事情洩露出去,周自恒也可以說他當時並不在場,從而逃脫報業集團領導追問下來的責任。我聽說,周自恒當時正在爭取報業集團編委會的一個席位。這已經是他為此進行的第二次努力。他當然不希望這件事情影響到自己的前途。

  醫院的急救車很快就趕到了。我希望有奇跡發生。在很短的時間裡,我甚至開始想像,老太太只是受了傷流了一些血,但她並沒有死亡,或者半空中有東西攔住了她,減輕了她落地時的力量。

  但事實是:並沒有奇跡。想一想,61歲的老人,17層高樓,重力和加速度……老太太當時就死了。

  我後來聽樓下的保安說,醫生趕到後很快宣佈了她已經死亡的消息。急救車司機下車剛把香煙點燃,就被醫生催促著離開了。

  這時候,崔哲搭電梯到了樓下。他對正在現場拉警戒線的員警說,這件事太偶然了,或者說太巧了。

  聽起來事情確實很巧。我後來聽說,那扇窗戶幾天前就已經壞了。清潔工在前一天下午擦窗戶的時候發現了這個隱患,並且及時地向大樓物業報告了。物業嚴格按程式填寫了維修單,並且安排維修工第二天上午把它修好。但維修工那天早晨遲到了。據說那是一個非常敬業的工人,幾乎從來沒有遲到過。但那一天他確實遲到了。也許他前一天晚上因為熬夜看球賽睡得太晚了,也許那天早晨半路堵車他也無可奈何,也許……總之,他遲到了,那個老太太在他趕到報社之前爬上了窗臺。

  我記得維修工趕到之後顯得非常緊張。他一再聲稱,絕沒有想到會有人爬上窗臺,否則他會在上面貼一張字條,說明窗戶已經壞了,讓大家小心。

  不管怎樣,老太太就這樣死了。

  命運有時候就是這樣。許多死亡發生前後,都會有一些偶然伴隨。員警在驅散圍觀者時說,這只是一次意外事件。

  跟隨員警去錄口供時,崔哲並沒有把9萬元讀者捐款的故事講給員警聽,只說老太太以跳樓為要脅向報社敲詐錢財,不料發生了意外。回到報社之後,崔哲又把當時在場的人們召集起來,告訴我們如果員警再次問起此事,統一按他的「口徑」回答。

  後來,有幾個員警專門為此事來報社找了幾個人提問。當然,包括韓振東在內的那幾個人都是崔哲向員警推薦的。我聽說,他們在回答問題的時候都遵從了崔哲的吩咐。

  警方很快就結案了——這是一次意外,而意外的起因是老太太試圖敲詐報社。

  除了老太太的生命之外,這次意外的另一個損失是:老太太墜落的過程中撞到了懸掛在大樓外牆上的一個霓虹大字——「北方日報報業集團」中的一個「報」字。在這件事情過後的一周時間裡,那個字到了晚上都不會亮,直到它被修好。

  當老太太砸出的那個坑再次被積雪覆蓋之後,這個不幸的故事也有了一個結局——小雨的姑姑吳敏來到報社,崔哲把9萬多元交給了她。當時在場的攝影記者何松濤告訴我,除了與吳敏合拍了一張照片之外,崔哲並沒有辦任何「手續」。

  第二天,我在本報的社會新聞版上看到了那張照片。照片上,崔哲正將厚厚一疊錢交給了吳敏——崔哲笑容滿面,而吳敏神情黯然。照片旁邊有一條大約300字的短消息,標題是《讀者捐款悉數交到小雨親屬手中》。

  就在那一周的社會新聞部例會上,崔哲宣佈:「從此以後,為了避免自尋煩惱,這種找讀者掏腰包的事情一律不再報導。」

  崔哲是沮喪的。我理解他的沮喪,出於善意卻換來一場悲劇,沒有人不為此感到沮喪。但我不能理解的是,崔哲為什麼從此放棄了他的善意?

  此後,報社裡再沒有人公開提起過小雨,關於小雨的命運也再沒有記者去關心。或許他們願意關心但心存猶疑。總之,這件事情就這樣在尷尬和沉默中落幕了。

  「報社後來怎麼處理這件事?」蕭原問道,「有沒有人因此受到處罰?」

  「有一個,他被開除了。」我說。

  「誰?」蕭原看著我,眼神裡滿是期待。

  「那個物業維修工。」我說。

  蕭原眼睛裡的期待消失了。他歎了一口氣,接著問道:「當時有沒有其它報紙報導這件事情?」

  我記得沒有,於是我說沒有。我還告訴蕭原,其實,在老太太墜樓之後,曾經有本市另一家報社《都市早報》的兩個記者趕到現場。他們試圖找崔哲談談,但崔哲顯然並不想再談起這件事,他讓保安把對方拒之門外。據說,當那兩個記者後來打電話給崔哲欲問個究竟時,他希望對方能夠遵守媒體之間的「潛規則」。

  蕭原突然插進來一個問題:「什麼是媒體之間的」潛規則「?」

  我想我有必要向這個新同事講解一些圈子裡的「規矩」,以便他在以後的日子裡少犯些錯誤。簡單地說,「潛規則」是指媒體之間應該和平相處,而不應該讓同行感到難堪,因為誰都不能保證自己絕對不會遇到難堪的事情。

  《都市早報》並沒有讓本報難堪。在第二天的同城所有報紙上,隻字未提這件事情,就像它從來就沒有發生過一樣。

  但是,有些人不能就這樣當它沒有發生過。不久,報社裡就有一些人辭職了,其中包括徐浩和另外一個事發時在場的編輯。

  你可能還記得那個當時站在我身邊顫抖的女接線員,她叫陳敬,她也辭職了。我相信他們曾經在一起議論過這件事,並且最終共同決定離開報社。在交給周自恒簽字的辭呈中,他們眾口一辭地說想去嘗試另一份新的工作,但他們並沒有說那份新的工作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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