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包在紙裡的火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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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總是有讀者這樣問我們。」 「你告訴他們,」崔哲遲疑了一下,繼續說,「這是因為它們具有新聞價值。」 「他們還會問,它們有什麼新聞價值?」張萌追問道。 「比如……」衝突性「和」「影響性」。 「他們不一定懂得這些術語。他們想知道的是,報導它們的意義是什麼?那些事情跟他們有什麼關係?」 看得出來,崔哲有些不耐煩了,他說:「你告訴他們,報導那些事情的意義在於警示公眾,目的是為消滅它們。」 我記得,崔哲當時還補充了一句話:「正所謂」亡羊補牢「。」 這句話不難理解。但我知道這位主任大人其實並不是像他說的那樣想的。根據我對他的瞭解,他是一個能夠直視著你的眼睛說謊的人。有一次,我聽到他問一個剛剛從交通事故現場歸來的記者:「怎麼才死了一個人?」他的語氣和表情配合起來,透出了遺憾和責怪的意思,好像那個記者沒能主宰那場災難中的死亡人數是一個很嚴重的錯誤。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也許對他來說,一個人死亡帶來的一系列損失和死者家屬的痛不欲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第二天讀者看到這條新聞時的聳動——這可能就是他想要的「新聞價值」。 那次會上,崔哲還要求我們在接聽讀者來電時告訴對方,我們一直在努力做「關愛新聞」。 我追問了一句:「什麼是」關愛新聞「?」 崔哲輕蔑地瞪著我,好像我是個傻瓜,然後用很生硬的語氣對我說:「你給我記清楚了,」關愛新聞「就是那些表現」關心「和」愛護「的新聞。」 我記得我聽到這句話時笑了一下,崔哲的表情立即由輕蔑變成了惱怒。我相信,他大概猜測我笑的原因是認為他在說謊。 他猜對了。我笑是因為根據我的觀察,他不能算是一個懂得愛的人。至少在他成為一名管理者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從他的眼睛裡看到過溫暖。這就好像一個眼角佈滿了眼屎的人對別人說他其實有潔癖,我覺得可笑,所以我笑了。 我記得我當時努力想忍住笑的欲望但沒能忍住。 「你覺得很可笑嗎?」崔哲瞪著我,眼睛裡冒著火。 崔哲大概是想用他淩厲的眼神讓我感到內疚,但我並不內疚,我只是感到懊惱。我知道,我在他的「課堂」上發笑已經嚴重地冒犯了他。我想,如果他可以那樣做的話,他會罰我到牆根站一個上午,就像某些脾氣暴躁的小學老師一樣。當然,崔哲不會那樣幹,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就這樣容忍了我對他的不敬。 在那件事之後,我為我缺乏鍛煉的忍耐力付出了代價——那個月我的獎金比另外幾個接線員少了100元,因為崔哲對我寫的那些值班日記不滿意——「值班日記」是接線員的例行公事:根據報社裡的有關規定,每天下班之前我們都要總結一下當天的值班情況,並且寫成日記交給部門主任審閱。 在我把那些值班日記交給崔哲之後,他從來沒有當面向我表達過不滿意,到獎金發放的時候,他卻突然不滿意了。但這就足夠了。他甚至不需要向我解釋他為什麼不滿意。事實上他並沒有解釋,而我也沒有追問。我知道,就算我問了也不能改變什麼。 在我的記憶裡,蕭原好像是第一個當眾跟崔哲掰腕子的記者。並不是別人沒有這樣的願望,只是多數人都會考慮一下崔哲所擁有的權力和狹小的氣量而放棄這樣的衝動。 但蕭原似乎無所顧忌。他仍然直視著崔哲。 我清楚地看到崔哲的鼻翼抽動了幾下。根據我對他的瞭解,我知道這是他發起攻擊的前兆。我的經驗告訴我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所以我立即緊張起來了。 好了,這下有蕭原好看了。一個剛剛上班一天,對這裡的生存法則還不那麼熟悉的試用記者可能要倒楣了。蕭原可能並沒有見識過崔哲的暴躁,但他很快就會領教的,那足夠讓他在以後的日子裡為他現在的衝動懊悔一陣子了。 我在那一刻突然感到有點兒難過,但蕭原似乎對這一切毫無準備。他仍然冷冷地看著崔哲,就像是一個胸有成竹的守門員,而對方是一個每次都把點球踢飛的球員。我感覺得到,蕭原的眼神裡有一種輕蔑和嘲弄的東西,仿佛在說「來吧」。 出乎我的意料,崔哲並沒有發起攻擊。他的鼻翼抽動了幾下之後又恢復了原狀。他只是呆呆地看著蕭原,好像在思考什麼。 除了在周自恒面前,我很少看到崔哲有這樣的忍耐力。我不明白那一次他為什麼會如此忍耐,但他當時確實忍了。他突然平靜下來,一言不發,轉身走了。 如果我必須說謊,我會說,我相信崔哲是因為在那一刻的震驚之下突然悟到了什麼而變得大度起來。我希望他是被蕭原輕蔑和嘲弄的眼神擊敗的。但是,根據我對崔哲的瞭解,我知道事實並不是這樣,所以我開始為蕭原擔心。 我想,接下來的日子裡,一定會有某種麻煩在等著蕭原。就算什麼都沒有發生,等他幹滿兩個月時,他的轉正申請表還要等待崔哲簽署意見。那支簽字筆就在崔哲的手裡,他可以寫「同意轉正」,當然也可以寫「不同意」。 這場「較量」過後,我確認我更欣賞這個不知高低的傢伙了,我希望自己能夠更加瞭解他。所以,當他一個人走到走廓盡頭的那扇窗戶前抽煙時,我又湊了過去。 「如果你有5000元錢,」我說,「你會不會花自己的錢去幫一個你不認識的人?」 「我會先把錢墊上,我相信他的家人將來會把錢還給我。」蕭原說。他看上去很自信的樣子,好像那個流浪漢的親屬就在不遠處等待著他的召喚。 「那麼……」我懷疑地看著他,「你真的沒有那麼多錢嗎?」 「我真的沒有。」 「你工作幾年了?」我仍然半信半疑。 「5年,怎麼啦?」蕭原看了我一眼。我發現他的眼睛裡除了一絲憂鬱之外,還有一種深邃的東西。 我認為5年時間足夠讓一個人的存款達到5000元,但蕭原為什麼沒有?我心裡這樣想,但我並沒有這樣說。我可不想這次談話的氣氛因為我的一個貿然提問而變得尷尬。所以我淡淡地對蕭原說:「沒什麼。」 蕭原大概猜到了我的想法,他直視著我:「你是不是覺得我太失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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