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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樁幾十年前的久遠往事,剛剛二十出頭的大爺還是個沒嘗過女人葷味的童蛋子。他和一個叫大貓一個叫二狗的年輕人,在湖西朋友家裡喝罷高度的燒酒,頂著鐮刀樣月牙發出的蒙朧夜光,踩著厚厚而又結實的冰淩,趔趔趄趄東倒西歪地朝湖東走來。他們三個人的大腦,被高度的燒酒麻醉了,警惕的神經徹底消除了戒備,走到湖心撲通掉進結著紙一樣薄冰的淩眼裡。

  奪魂般的驚嚇和刺骨的寒冷,頓時把燒酒潛伏在大腦裡的魔力一掃而光。他們仨相互照料,分先後從淩眼裡滾爬上來。那天晚上出奇地寒冷,還沒走出兩篙地,化作鐵筒樣的棉褲,結實地束縛住兩個腿腳,後來,他們在湖面上凍成了三個直挺挺硬棒棒的冰人。

  如果不是岸上有人雞叫早起過湖辦事,大湖上巧遇發現得及時,拖延到天明誤了時間,他們仨和冰連在一起,會活活凍死在那裡。

  大爺和大貓二狗雖然大難沒死,到底也沒逃脫厄運的纏繞。在冬去春來冰化雪消的季節裡,他們那因受凍而變了顏色,一直處於麻木中的身子,隨著天氣變暖,一天天疼痛起來。

  大貓實在忍受不住亂刀刮骨般的疼痛,趁困乏的家裡人不防備,咕咚咚喝下去一瓶燒酒,神經麻醉後,糊裡糊塗毫無痛苦,栽進微山湖結束了那條年輕的生命。

  二狗每天由家裡人看護,那油煎般和刀子刮骨般的劇痛,折磨得他再也無法活下去,而又求死不能。深更半夜趁看守的人們睡死的當口,沖出門摸起一把鋒利的菜刀,三兩下就砍斷了自己的喉管。

  大貓和二狗之鑒,讓心驚肉跳的全家人方寸大亂,他們認為最好的辦法,就是鎖住大爺。大爺的手腳全被鎖小船的鐵鍊鎖住了,再想自殺,身不由己那是萬萬不可能的。大爺被劇痛折磨得像殺豬般的哭喊,後來變得像鬼嚎般的叫喚。他的神經被劇疼摧殘得錯亂了,後來變成了生不如死的瘋子……

  隨著大爺那瘮人的魔鬼般的嚎叫聲,微山湖上悄悄地掠過來一股陰森森的怪風。在那神秘的被許多漁人忽略的一瞬間,百里的微山湖,像個莽漢粗粗地歎了一口長氣。霎時,天空狂風呼嘯,湖面波浪嗚咽,風浪大有把整個微山湖顛倒個底兒朝天的氣勢!

  船庵子門外,那破竹笛般刺耳的風聲,連同滿湖波浪的喧囂,和小船的急劇顛簸,使周川馬上清醒地意識到,他又要經受一場滅頂的災難了!

  在狂風惡浪強有力的推動下,他腳下的小庵船,像一個垂危病人般呻吟著,原本扭曲的身子,馬上乖乖地挺得筆直。水下的鐵錨深深地抓住了湖底,拉緊的鐵鍊,頑強地扣住了船頭,整個小船隨著波浪上下起伏。

  船庵子是用胳膊粗的陰柳樹折成彎弓狀架起來的,兩頭用斧子砍了一個平面,分別插進兩邊的棹窩子裡。上邊紮一層葦箔,葦箔上邊苫兩領葦席,十字花的繩子,讓它們和小船結實地形成一個整體。為了預防大雨天漏水、小雨天艙裡潮濕,兩領葦席中間又加了一層塑膠布。在微山湖上生活,湖貓子不怕天不怕地,風雨天卻叫他們提心吊膽。為了防風,庵子上捆紮了幾道尼龍繩,那一道一道指頭粗的繩子,像綁著一頭因時常撞人而準備宰殺的凶牛!

  小船不時倔強地昂起頭來,頑強地擊碎了朝它撲過來的一層層惡浪。受阻的惡浪在船前化作一簇簇強有力的雨柱,劈頭蓋臉從半天空打了下來。一個個兇猛的白色浪頭,一個個因漲潮泛起的渾濁旋渦,山呼海嘯般地喧鬧嗚咽。

  肆虐的狂風用它那強有力的魔爪,把整個微山湖以及湖面上的天空,撕扯得面目全非破爛不堪!周川幾經折磨,面對恐怖而險惡的湖面,眼下卻沒有絲毫的怯懼和惶恐,僅僅深深地吸了一口嗆嗓子眼的寒氣。他胸有成竹,他的父親他的母親,以及快嘴二哥和楊家岩大哥,都會想辦法來湖上拯救他的。

  可是,周川的盼望徹底落空了。

  追溯歷史多年,微山湖從遠古到今天,第一次刮這麼大的怪風。灣在岸邊的八尺的大船六尺的小船,在風浪中顛簸得東倒西歪。 別看風和日麗天用來打草割葦,張網送載。若撐著它們頂著山樣的滔浪去拯救周川,簡直像扔下去一個舀水洗船的潑瓢,走不出兩篙地,就會被狂風惡浪輕輕一口吞下去。

  從湖上刮大風開始,楊家岩書記一直在陪伴著周川的全家,皺著眉頭石雕樣站在高陡的湖岸上。眾人們那一張張痛苦的臉龐,殘留著剛剛抹過的淚跡。他們束手無策啊,眼睜睜望著那條罹難的,在浪窩中苦苦掙扎的小船……

  楊家岩不時揉搓著粗糙的雙手,顯然沒有了往日公社黨委書記的果斷和魄力。後來,他用無可奈何的目光望著周老奎:大叔,就沒有任何辦法,把周川兄弟救回來了嗎?

  周老奎陰沉著臉沒有說話,掉頭沿著凹凸不平的湖岸朝下游跑去。在下游十多裡的一段死河套裡,擁擠著上百條避風的小船和幾條劃子,還有一條丈五的單桅杆大船。槐木板制做的大船,由於年代久遠而破舊不堪,漆船的桐油和灌縫的泥灰,脫落得斑斑點點。幾道破裂的船縫,竟塞著發汙的棉團和紅、黑、藍色的舊布條。這家人的貧苦光景,猶如船家母子倆的相貌那麼寒酸。

  六十多歲的母親骨瘦如柴,滿頭灰發像一團荒草;兒子木頭疙瘩樣癡呆,三十出頭仍然是光棍一條。

  母親和蓮花撲通朝他們母子倆跪下去,咚咚磕了幾個響頭,周老奎和快嘴二哥啪拍一下胸脯,當場許願地說,如果願意撐船救回他的兒子,他願意為他們母子倆翻新丈五的大船。

  癡呆的兒子用遲鈍的目光,看一眼風大浪凶的微山湖,黑黃的湖面,扭動著一副猙獰的面孔。誰膽敢貿然招惹它,它會以它巨大的神威和魔力,隨時把招惹它的人捏個稀巴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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