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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他一個人一崴一崴地走在雪後的街上,手裡拿著一根香煙。他並不經常抽煙,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抽煙已經成了他的一個風向標,只要他拿起煙捲兒,就說明他的內心很焦灼。

  他沒有辦法不焦灼。隨著時間的一點點流逝,他明顯地感覺到身體漸漸向他最不願意的方向發生著變化。他現在已經完全適應了這種日夜無休的疼痛,只要不是極其勞累之後的那種難以忍受的疼痛,他就一定可以堅持著不受到病痛的影響,甚至很多時候他已經能夠完全忽略了這種疼痛,就像完全感覺不到一樣。但是他不能做任何劇烈的動作,確切的說是他根本不能用力,每次他用力之後鮮血就一定會從腸道裡流出來。

  背著金花去醫院的那天夜裡,他的腸子又一次撕裂了。在給金花輸完血之後,那個小護士給他倒了一杯鹽水讓他喝下去,然後好好休息。他沒有休息,一連很多天都靜靜地守候在金花的床邊幾乎從不沒有離開。就連去打飯和上廁所他都是以最快的速度跑著去的。那些天他每次蹲在廁所裡解手的時候都不敢往自己身子底下看,因為他能清楚地聽見腸子裡有液體嘩嘩地排出來。那是血,正在他身體裡一點點枯竭的鮮血。

  每次解手之後站起來,他都會感覺到頭暈目眩。為了不讓自己倒下,他每次上廁所之後都要事先扶住牆和門,然後慢慢地起身。他不是這個病區裡的患者,但他比任何一個病人都小心地留意著自己。

  他常常會想起那次割開肚子檢查時候的情形。他看見自己的腸子血乎乎糾結成一團,上面佈滿白色的絲。那個時候僅僅是疼痛,而現在他動輒就大量地便血,這讓他顯得格外虛弱。每次感到力不從心的時候他就很想一下子倒下去,徹徹底底地倒下去,再也不站起來。他覺得自己站得很辛苦,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但是他沒有倒下去,他是那麼地不甘心,他也是那麼地不忍心。他時時刻刻都會想起父母,想起妹妹,想起金花和春雨,有時還會想起姥姥。上一次離開家之後,姥姥也就成了他永遠的牽掛。這些都是他最親愛的人,都是他捨不得的人。

  他也不敢倒下去。他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他還有一個給家裡的承諾沒有完成,他不能倒下去。

  所以,在金花基本康復並且桑德偉接替他照顧金花之後,張士心又開始了忙碌著找工作的日子。在這樣忙忙碌碌的奔波中,一九九八年的春節悄悄地來了。

  2

  「打開心靈,剝去春的羞色
  舞步飛旋,踏破冬的沉默
  融融的暖意帶著深情的問候
  綿綿細雨沐浴那昨天昨天昨天激動的時刻……」

  街邊小店的電視裡,傳出了悅耳的歌聲。很多沒有回家的人坐在小店裡興致勃勃地盯著電視看春節晚會。張士心孤獨地坐在人群裡。他不想看電視,也感覺不到過年的那種喜慶。他只有孤獨。

  金花出院之後,士心第一次非常固執地要求金花回家養一養身體然後再回來。因為他真的顧不上了,在這個時候,他的時間真的不多了,他要把全部的精力放在自己要做的事情上。雖然他不相信也不願意在這一年的某一個日子裡孤獨地離開人世,但是他必須有這樣的思想準備。當年離開學校的時候,電話裡醫生對他說的那句話一直在他心頭回蕩:「你最多只能活兩年,你最多只能活兩年……」

  這一次金花沒有固執,乖乖地回家去了。她已經明白了士心哥哥心裡的苦,她不願意在這個時候成為哥哥的負擔;她心疼這個與自己一點血緣關係都沒有的哥哥,所以她願意聽哥哥的每一句話。桑德偉回家過年去了,春雨也回家過年去了,整個北京城就只剩下士心一個人。

  年前的幾天,他把年底之前能獲得的所有收入都加在一起,也只有幾百塊。這距離他預期的目標相差很遠,他甚至沒有勇氣把這些錢寄給家裡,因為這些錢距離他給家裡的承諾還相差很遠很遠,也根本解決不了家裡的實際問題。如果不是金花住院花掉了他的工資,他一定可以稍微寬裕一些,可以讓家裡過一個比較體面的年。

  桑德偉臨走的時候要留給他一些錢,他堅決地推掉了。

  他把幾百塊錢寄給了家裡。這個春節他要讓自己過得像樣一點,所以他給自己留了一百塊錢,買了一件棕色的外套和一雙二十五塊錢的單鞋。他已經好幾年沒有買衣服和鞋子了,腳上的鞋底子斷了好幾回,每次都叫鞋匠用一塊膠皮釘上,現在鞋底子已經變得厚厚的了,穿著這雙鞋,乍看上去他長高了好幾公分。每次走在路上的時候他甚至覺得腳上的鞋沉甸甸的已經變成了一種負擔,所以他買了一雙單鞋,丟掉了那雙穿了好幾年已經變得歪歪扭扭再也不能修補的鞋。

  他給家裡裝了電話,但是他不敢打電話給家裡。他怕母親會不小心露出埋怨,哪怕只是一點點埋怨,他也不想聽到。他覺得自己什麼都做不好,學業就那樣丟掉了,現在連一點起碼的錢也不能給家裡,他不能讓家裡知道他現在已經基本上丟掉了所有的工作,他同樣不能讓母親知道,他把僅有的一點錢用在了給一個毫不相干的人看病上面。母親是善良的,但母親也是現實的,經歷了太多的苦難,再沒有什麼別人的苦難可以讓母親坦然地伸出援助之手,因為伸一次手之後自己的生活就必然要經歷一段艱苦的日子。

  他沒有完成給家裡的承諾,他感到深深的愧疚,這種愧疚剝奪了他所有的勇氣,直到除夕夜到來都沒有給家裡打一個電話。

  在外面小店看了一會兒電視,他就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子裡。外面很熱鬧,但熱鬧是他們的,自己什麼也沒有。他在床上躺了一會兒,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一骨碌爬起來穿上新買的衣服和鞋子,就像小時候每年過年的時候穿上新衣服新鞋子一樣,對著鏡子照了照。鏡子裡的他明顯地比前幾年長高了,病痛折磨著他的身體,卻沒有鉗制身體的成長,他已經變成了一個看上去高高瘦瘦的小夥子。頭髮很長了,臉色憔悴,但也透出一種英氣。他對著鏡子裡的自己端詳了半天,才發現自己現在已經不是原來那個毛頭小子了,已經成了一個真真切切的大人了。他笑了。他要好好看看自己,這幾年他都沒有這樣細緻地看過自己,以後也沒有多少日子可以這樣細緻地看自己了。

  他端詳著鏡子裡的自己看了半天,忽然鼻子裡一酸,一行淚水順著清瘦的面頰流了下來。

  3

  春節過去之後,張士心開始了忙著找工作的日子。

  他羡慕那些夾著公事包穿著筆挺的西裝意氣風發地進出寫字樓的人;但他沒有文憑,就永遠也不可能走進那些大公司敞開著的大門。所以他找工作就顯得益發艱難。

  他買了一份報紙,仔細地流覽每一條招聘資訊,終於在一個小角落找到了幾條對學歷要求不是很高的招聘資訊。他很欣喜也很振奮,拿著報紙就開始了應聘。

  一連忙了幾天,幾乎每一份並不要求有高學歷的工作都有著一個相同的要求:交付一定數量的押金才可以上崗,似乎那些人除了關心押金之外什麼都不在乎。他沒有錢交押金,也不願意承擔那樣的風險,所以十多天下來,除了一身的疲憊他什麼也沒有得到。

  這個時候,回家過年的金花和桑德偉一前一後回來了。桑德偉很快花掉了從家裡帶來的錢,依然漫無目標地寫著稿子,焦灼地等待著稿費,卻不願意出去找一份工作。金花在家裡過了一個年,似乎已經把那段屈辱的經歷遺忘得乾乾淨淨,成天笑呵呵地和桑德偉鬥著嘴,除了在家裡幫士心做飯之外沒有什麼事情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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