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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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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兒也很簡單,他每天抽出幾個小時騎著馬一帶著他從缸瓦市黑市上花十塊錢買來的破舊自行車,馱著一摞報紙,按照人家指定的區域投放到家家戶戶的信箱裡就可以了。派發一份報紙的報酬是五分錢,他一下子就接受了三千份,這就意味著他要在短短幾天裡拜訪三千戶人家的信箱,當然,他也可以在這段時間裡得到一百五十塊錢。 下暴雨的這天是他開始做這份工作的第四天,還剩下最後的六百份報紙沒有派發出去。他按照指定的地點到西直門附近散發了一百多份之後就趕往朝陽的一個社區。路況還不怎麼熟悉,所以隨身帶著一張地圖,走走看看,找到那個社區的時候已經比預定的時間晚了一個小時,下午還有一堂課,他匆忙地從車上取下報紙,抱起來就往樓裡面沖。樓門口有個值班的老頭,看見士心沖進樓裡,隨後追進來擋在士心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 「幹什麼去?」老頭凶巴巴地問。 「送報紙。」 「廣告吧?廣告就廣告,年輕輕就這麼不老實,這還得了啊?」老頭說,「不能送。不但不能送,還得給你送到居委會治安處,罰你!」 士心一聽就慌了。他全然不知道這個社區不讓派發這種廣告內容的報紙,在之前的幾個社區裡沒有人看守樓門,也沒有人阻止他派發報紙。他怔怔地站在電梯門口,那個老人還攥著他的衣領。 「大爺,您不讓發我就不發了。您放了我吧。」他說,幾乎是懇求。 「放了你?放了你你還不得再去別的地兒發啊?那不成!」他看見士心眼巴巴誠懇地望著自己,就問,「你哪兒的啊?」 「學生。師範大學的學生。」 老人半信半疑,但抓在士心領子上的手鬆開了。士心趕緊從口袋裡掏出剛剛發下來的學生證,遞給老人:「大爺您看看,我是學生。今年剛進的學校。」 老人看看學生證,沉默了一下,還給他:「知道自己掙錢,倒是個心疼父母的好娃娃。但是學生也不能亂髮廣告單啊!就算要發,你也得跟我打個招呼,是不?凡事兒沒有了規矩,還成什麼樣子噢。」 「哎,哎。」士心應著。老人就笑了:「去吧。發完了趕緊走,別讓人瞧見。我知道你孩子家也不容易。不過你不能走電梯,從樓梯上去吧。——讓你坐電梯,你走一層停一下,那哪兒受得了啊?」 這座樓有二十多層,但士心顧不得了,感激地沖老人點點頭,抱起報紙就沖進拐彎處的樓道口。給他一個很分明的印象就是,北京人話特別多,不管熟悉不熟悉,上來就通通通一陣亂侃,初來乍到,他甚至有點招架不住。 被老人這麼一耽擱,再將上上下下二十多層人家派發完之後,已經過了上課的時間,士心有些疲倦,同時心裡覺得有點忐忑,剛剛上學就耽誤了上課,多少不是好事情。他走出樓門的時候沖老人笑笑,老人看他手裡還剩下幾張報紙,就沖他喊:「小夥子,把你那報紙也給我一張,我瞧瞧。」 士心給了他一張報紙,把剩下的在自行車後盤上綁好,趕緊往學校騎。天陰沉沉的,像是大雨隨時都可能傾瀉下來。果然,騎著車走了一段,雨就劈頭蓋臉地潑了下來。 西元一九九四年的初秋,一場浩瀚的大雨襲擊了北京城,把街頭巷尾潑成一片汪洋,人們在大雨裡呼號奔走,街邊的浩渺的雨水中飄著幾個碧綠的西瓜,連滾帶爬,街頭死角裡的煙頭紙屑和各種各樣的垃圾都被雨水沖刷到街面上,隨著水流浩浩蕩蕩地奮勇向前。突如其來的大雨把張士心澆得通體透濕。 雨太大了,夾著一陣一陣的風撲面潑過來,他騎著車艱難地行進。全身已經濕透了,剩下來的一些報紙也濕透了,躲雨似乎沒有必要了,他現在只想儘快回到學校,趕在下課之前到達教室,能聽多少算多少,就算完全聽不上,起碼也要讓老師知道他不是故意蹺課。蹺課在大學裡似乎很普遍,但他不想逃,從小到大,他都是一個尊重老師也尊重知識的學生。 街上的水漫過了半個車軲轆,浩浩蕩蕩地奔騰著,大滴大滴的雨點劈劈啪啪落在積水中,激起一片一片的水花。身上的中山裝濕透了,變得又厚又重,偏偏在這個時候肚子疼得很厲害。中午忙著發報紙,沒顧得上吃飯,這個時候又累又餓,就連蹬車也顯得力不從心起來。但他必須堅持,他心裡明白,越是艱苦就越要堅持下去,甚至可以說,在這個階段,艱苦的日子對他來說是很必要的,只有艱苦才能讓他慢慢變得有韌性,不再把艱苦看成是苦。他牢牢記著王淑梅老師曾經跟他說的一句話:多改變自己,少埋怨環境。人可以改變很多事情,卻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不能選擇你隨時可能遇到的各種環境,既然已經在艱苦中了,最好的辦法就是微笑著面對。就算是內心充滿著苦痛,那也要微笑著流淚。 大雨泡壞了剛剛發下來的學生證。士心開始後悔今天出門的時候帶著學生證,雖然可以到學生處補辦一個,但剛剛進學校就弄壞了學生證,老師的一頓埋怨和批評是免不了的。再一想,幸虧帶了學生證,要不然今天那個看樓門的老人大概也不會輕易放過冒冒失失闖進去發報紙的他。 喝了一點熱水,換了衣服,身上暖和了許多,士心躺在床上休息了一會兒。在這樣的間隙裡,他很容易就想起了家裡人。這個時候正是傍晚,父親和母親應該正在街頭度過這一天裡最忙碌的時候。到了傍晚,街上上下班的人很多,隨意丟在街頭的垃圾也就最多,母親和父親就在人來人往的街頭低著頭慢慢撿拾那些煙頭和碎屑,把街道清掃得很乾淨。從鄉下來到省城之後的十來年時間裡,父母親都是這麼度過的。母親當年熱情高漲地插隊去了鄉下,等他帶著五個孩子回到城裡的時候,這座城市忽然變得空蕩蕩的,沒有一家人的容身之所,也沒有一份工作可以讓母親不那麼艱難地養大自己的幾個孩子,除了打掃衛生,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父親是農民,連自己的名字也寫不整齊,除了一身力氣,再沒有什麼可以奉獻給這個家庭。但在工地的那兩年裡連續受了兩次重傷,最嚴重的第二次受傷讓他腰椎折斷,從此就算有力氣沒有辦法使出來了,就拿起笤帚掃大街了,一掃就是八九個年頭。 父親不怎麼喜歡說話,平常就是一個沉默的人。隨著士心的長大,似乎跟父親之間總有著一段距離,他甚至說不出自己的父親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究竟是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因為除了默默勞動之外,家裡的事情父親幾乎從來都不過問,母親的每一個決定不管是不是合理,父親不會表示出任何支持或者反對的意思,僅僅是默默地去做。從很小的時候士心就習慣了父親的沉默,但他心裡對父親有著無限的尊敬,如同天底下那些最純樸的父親一樣,父親用單薄的肩膀為孩子們撐起了一片天空,並用最樸實的言語和行動詮釋了父親這個詞語的全部內涵。在士心心裡,總有那麼一個位置留給父親,無論什麼時候他從這個位置仰視父親的一生,心裡都充滿崇敬。他知道,父親在平淡中到達的那種境界,是他這個念了很多書而且到了北京的兒子永遠都不能夠達到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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