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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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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之後的這一次勞動真正是他勞動的開端。需要的不僅僅是熱情,還需要足夠的勇氣和耐力,因為勞動完全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建築工地在火車站附近,他的任務是安裝下水管道,就是要把一根根四五十斤重的鑄鐵水管扛到樓上,對接起來,用水泥和沙子封好接口,甩動大錘在樓板上砸一個圓洞,然後把樓上樓下的管道連接起來。 他的身體太羸弱了,在那些從鄉村裡出來的漢子們面前,他又單薄又沒有力氣,幹活總是最慢,常常遭到那些嘴巴裡叼著劣質煙捲兒的漢子們的嘲笑:「城裡娃,孬啊!」 聽著那些鄉下漢子的取笑,士心一點也不生氣,他覺得自己本來就孬。但就算最慢,他也一定能完成每天的工作,然後拖著疲倦的身子回到家裡,吃一點飯之後倒頭就睡。家裡誰都明白士心的苦,然而誰也沒有辦法阻止他,因為貧窮是改變不了的現實,要想在清貧中獲得生存,家裡每個人都必須面對應該面對的事情。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事情需要去做。在士心面前,家裡人應該面對的事情就是保持沉默,尊重他現在的勞動和已經做出的決定。 最初的勞動讓他全身都感到酸痛,手上已經佈滿了紫色的血泡;一段時間下來,漸漸習慣了工地的勞動,身體上的疲倦漸漸減輕了,雖然身上到處都痛,但骨子裡卻多了一些勇氣和力量,精神也好了許多。他很滿意現在的工作,雖然辛苦,但是每天可以有八塊錢的收入,一個多月下來就可以有三四百塊,加上妹妹擺攤的收入和自己已經存起來的一百多塊錢,保證妹妹順利進入學校應該是沒有問題的。至於以後的生活,他相信,憑自己的力氣養活爹娘並且供三個妹妹念書應該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漢子們幹活累了就抽著煙開著粗俗的玩笑,他們哈哈大笑的時候士心也夾在人群裡哈哈笑。漢子們偶爾遞給他一根煙,他笑笑,擺擺手。遞煙的人就沖他「切」一聲,把煙捲丟進自己嘴巴裡。只有一個大約五十多歲的人從來也沒有遞過煙給士心,也沒有給別人。幹活累了的時候就掏出自己的煙點上一根,坐在沙堆上撲撲地吐著煙圈兒,不住地咳嗽。從來不跟人家說話,別人也不跟他說話。 起初士心並沒有在意這個留著短短的花白鬍子茬的漢子,但他的咳嗽聲時時刻刻傳進自己耳朵裡,時間久了,士心就忍不住了。 「少抽煙。」他說。 那個人望望他,猛吸了一口,把手裡的煙捲兒在地上蹭滅,煙頭裝進胸前的口袋裡,站起身來扛了一根鐵管走進樓裡。 再次休息的時候,那人竟然給了士心一根煙:「抽吧!解乏得很。」 本來想拒絕,但他真的很累。雖然從十歲那年開始他就一直沒有停止過在節假日裡擺攤貼補家裡,每一個假日都必然在街頭的人群裡忙忙碌碌地掙錢,但現在這樣高強度的勞動他還是第一次接觸,疲勞就像生了眼睛一樣鑽進他身體的每一個縫隙裡,他除了幹活之外的所有時間幾乎都在睡覺,但仍然趕不走身上的疲倦。他不知道煙捲兒是不是可以解乏,但至少應該試試看。於是他接過煙捲兒,就著那人遞過來的打火機點燃了,吸了一口,立刻就吭吭吭地咳起來。那人哈哈大笑,抽了一口煙,吐出一連串很好看的煙圈兒。 「不抽了。嗆死了。」士心把煙捲兒插進沙子堆裡。那個人趕緊伸手過來,把半截煙撿起來,吹一吹,放進胸前口袋裡:「別浪費了。過濾嘴兒的。」 士心笑笑,說:「這東西有啥好啊?你也少抽。把煙戒了吧。」 「戒個球!抽了半輩子了,戒不掉啦!」 「想到抽煙,就吃東西。買點水果糖帶著唄!想抽煙就抿一顆,慢慢就戒掉了。」 那人呵呵笑,不說話了。站起來扛著鐵管走進樓裡,聲音從樓裡傳出來:「你娃娃家啥也不懂,這煙就像女人,哪能說戒就戒掉哩?往後你就喊我老趙吧!」 士心也站起來,抱起一根鐵管望肩膀上送,沒有放好位置,就閃閃腰往上送一送。他突然感到肚子裡一陣鑽心的劇痛,忍不住蹲了下來,在他蹲身的瞬間,肩上的鐵管滑下來落在沙堆上,身邊立刻彌漫起一團塵霧。老趙聽見鐵管落在地上的聲音,慌慌張張跑出來,看士心沒什麼事,就笑著說:「城裡娃,當心著點兒。石頭磚頭不長眼睛啊!」 士心笑笑,沖他擺擺手。老趙進樓去了,士心試探性地想要把那根落在地上的鐵管扛起來,但肚子裡面撕裂了一樣疼痛,他一甩手把鋼管丟在一邊,抱著肚子在沙堆上蹲了下來,抬頭望望天空,藍天潔淨得沒有一絲雲彩,一隻鳥兒歡然掠過半空,撒下一串無憂無慮的明亮叫聲。 8 短短一段時間之後他已經完完全全成了一個民工,吃著大鍋裡做出來的煮白菜,偶爾也抽著漢子們遞過來的劣質煙捲,跟他們一起開著粗俗的玩笑,就連手掌也像那些民工一樣長滿了老繭和血泡。從頭到腳都被一層灰土遮蓋了,連眉毛裡面都堆積著厚厚的灰塵,完全看不出一個月之前他還是一個坐在教室裡參加高考的學生。惟一和那些漢子不同的是,他的肚子很痛,而且疼痛在一天天地加重,最近幾天他連飯都不想吃了。 老趙很多天都沒有抽煙,常常看見他丟一顆糖果進嘴巴裡,吃得吧嘰吧嘰響,但從來都不肯給別人一顆。每次在一起幹活的時候,士心總是看著老趙吃糖果的滿意樣子,淺淺一笑。老張就咧開嘴巴,嘿嘿地笑,露出一口焦黃的牙齒,臉上的皺紋裡面堆滿了塵土。 忽然有一天老趙又抽起煙來。士心也沒有問,獨自在樓門口的鐵架子下面往鐵管的接縫處填沙子,老趙自己卻跑過來了,拍拍士心的肩膀,說:「戒個球啊!吃掉的水果糖比煙捲兒還貴。煙捲兒這東西,就好像女人一樣——我好像跟你說過的啊!不說了,說這幹啥啊?你娃娃家懂個球啊——我婆娘死了十幾年了,我還惦記她那白花花的肚皮呢!這煙就像女人,戒不掉啦!」他忽然罵了自己一句,「剛說不跟你扯女人的,怎麼又扯上了?瞧我這張狗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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