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邊緣 | 上頁 下頁


  士心的母親望著這個和自己年齡相仿但看上去明顯比自己年輕很多歲的老師,猶豫著點點頭。她沒有主見,窮困使她無論什麼時候僅僅擔心家裡的生計,其餘的事情根本顧不上考慮,甚至連孩子生病的時候也僅僅是吃幾片藥硬生生扛過去,從來都不去醫院看看。剛來省城的那一年,最小的兒子腳上生了凍瘡,一整個冬天小腳丫都腫得如同一塊番薯,不停地往外面流著膿血,除了塗抹一點紅黴素軟膏之外,她沒有在意,依舊每天忙著掃大街,擺那個給人家稱體重的小攤子。直到那一年春節剛剛過去的一個傍晚,她回到家裡的時候看到兒子張士心抱著弟弟站在小巷口上等待娘親回來,小兒子面色蒼白,氣若遊絲,小半截舌頭露在嘴巴外面變成了絳紫色。那天早晨她像往常一樣出門擺攤,她的小兒子在冰涼的床頭躺了一天,身子底下尿了一攤很大很大的尿。那孩子五歲以來第一次尿床,也是最後一次。她撕心裂肺地呼喊,抱著孩子瘋了一樣沖到車站,在開往城區的惟一的一趟公共汽車車站上連天價號叫,希望那些瘋狂擠車的人能讓她先上車,但是沒有人在意這個瘋子一樣披頭散髮的女人。

  第二天清晨,她和丈夫抱著已經死去的孩子走過冰雪飄飛的長街,走向火葬場,淚水凍結在臉上,一點都不冷,心如同被絞碎一樣痛得她呼吸困難。孩子太小了,燒掉之後連一絲骨灰也沒有剩下,剩下的只有清晨火葬場上空淒厲的哭聲和一縷白煙。那孩子死于敗血症,腳上的凍瘡最終奪走了孩子的命,也榨幹了母親所有的淚水。從那個時候開始,她就決心再也不耽誤孩子的病,但在清貧的生活面前,這樣的決心同樣軟弱無力,小女兒士萍有一陣子天天發燒,堅持了一個多月之後奄奄一息,她又呼號著把女兒送到了醫院。如果再耽誤一兩天,肺結核就奪走了士萍的命。現在,面對孩子上學,在本來就艱難到了極點的生活和孩子前途面前,她不知道怎樣選擇。實際上,就算她很明白該怎樣選擇,她也沒有辦法做出一個本來應該做出的選擇。她不能隨隨便便給孩子一個承諾,因為她作為母親,不能把給孩子的承諾變成現實。

  孩子上了十二年學,除了最初的那幾年,之後就連鉛筆也不曾朝母親要過一根。一管鋼筆從小學用到高三,不知道是否還能很順當地用,但她不止一次看見那支散頭鋼筆在兒子的中指上墊出了一個厚厚的繭子,漏出來的墨水常常把孩子的手染成藍色。她從來沒過問孩子的學習,也不知道高中上學每年還要交納幾十塊的學費,兒子沒要過,她也沒問過,很多時候根本就不敢問,她害怕學校沒完沒了地收錢。

  但她深深愛著自己的每一個孩子。從十九歲有了第一個孩子,二十年過去之後,兒子都二十歲了,她幾乎沒打過孩子,連責駡都很少有過。除了嘮叨,她就只會默默付出。她不認為那樣的付出是一種高尚的品質和行為,在她看來,那僅僅是自己的本分,一個母親的本分,一個妻子的本分。

  「去考試吧!」她對兒子說,默默望著兒子的臉。一段時間不間斷地擺攤下來,兒子明顯地黑了很多,頭髮也長了。但在兒子臉上看不出任何關於他內心世界的蛛絲馬跡。「我知道你不甘心,娘也不甘心。去考吧,考完了再說。」她說。

  兒子點點頭:「嗯!到時候我去考。現在我擺攤,妹妹一定要上學,我也想上學。」

  6

  一九九四年的夏天格外炎熱,就連這個地處青藏高原的小城市也彌漫著熱滾滾的氣流,空氣就像每一個要考試的孩子的心一樣沸騰著。張士心就在這樣焦灼的空氣裡參加了高考。他的中山裝口袋裡還裝著一支彈弓。這支彈弓是他在擺攤的時候花了兩天時間做好的。那一陣子母親氣管炎犯了,天天不住地咳嗽,嗓子裡發出沙啞的吼吼聲。士心不斷地催母親去看看,母親堅持不肯去。士心專門詢問了週末在街頭義務諮詢的專家,聽從專家的意見給母親買了一點蜂蜜和陳皮,熬成糖水給母親喝,但似乎沒什麼療效。後來還是王老師告訴他,在一隻母雞的肚子裡裝上鴿子,鴿子肚子裡裝上幾隻麻雀,再加上幾味中藥材,燉出來喝湯就可以治療氣管炎。所以在考試的時候,他的口袋裡就多了一支彈弓,他要利用從考場出來的那點空閒的時間打幾隻麻雀給母親治病。

  十幾年的學校生活裡他已經習慣了考試,也根本沒有把高考放在心上,在他看來這次決定人一生命運的考試跟平常的小考試沒有什麼分別,所以他很快就交卷出來了。在他內心深處甚至有一種奇怪的想法,那就是自己根本什麼也考不上,那樣就沒什麼好埋怨的了,也不會有什麼遺憾了,他需要做的全部的事情就是埋頭勞動供三個妹妹念書。如果三個妹妹都能夠順利地上完大學有一個光明的未來,對他來說就是功德無量的事情。

  在寫作文的時候,他忽然摸到了自己口袋裡的彈弓,那個瞬間就想起了往昔很多很多事情,想起了幾年前還紮著兩條烏黑的大辮子的母親,想起了今天已經佝僂著身子在大街上揮汗如雨地打掃衛生的母親,想起了一向沉默寡言的父親,想起了年幼但是很懂事的妹妹,也想起了因為貧窮耽誤了治療最終因為腳上的一枚凍瘡而早早死去的弟弟。20年艱難的人生歲月點點滴滴在他面前一閃而過,他忽然覺得很感動,有一種想趴在桌上哭一場的衝動。清貧什麼也沒有給他,卻給了他太多太多的愛和感動。他收住了就要溢出眼眶的淚水,用那支正從裂縫中往外滲著墨水的舊鋼筆寫下了自己的家,自己的愛,自己對大學的嚮往。沒有料到的是,這一篇文章在當年的高考中成了全省惟一的一篇滿分作文。連續兩個多月沒有去學校上課,但他仍然取得了語文單科全省第二名和全省文科五十名的成績。

  考完語文出來,士心在學校門口的一座花園裡打麻雀。不多時間就打到了四五隻,已經足夠給母親燉一鍋湯了。他提著麻雀走出花園,看見王老師坐在花園邊上的長椅上等待她的學生考試結束,身邊還站著幾個提前出來的學生,都低著頭,似乎在接受老師的批評。

  王老師果然在批評那些學生,但士心走過去之後王老師就什麼也不說了,看看他手裡的麻雀,老師就明白了。

  「也不急於一時啊!」她笑著說,「考完了再打。」她本不想問,但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考得好麼?」

  「還好。」士心淡淡地說,「能及格。」

  第二天的考試結束之後,從考場出來的孩子們把手裡的課本撕得粉碎,拋到半空中,破碎的書本紛紛揚揚撒下來,預示著這些孩子一個時代的結束。他們不知道應該歡笑還是應該流淚。但士心顧不上歡笑也顧不上流淚,儘管他知道妹妹不一定能考上大學,但他必須在剩下的一個多月時間裡更加努力地賺錢,給妹妹準備足夠的學費。所以他沒怎麼想就接著擺攤兒了。兩天之後,妹妹接替了他,他通過同學的介紹走進了一個建築工地,成了一個小工。

  7

  張士心勞動的開端開始於五歲那年冬天年關將近的時候。那個時候他不知道什麼是勞動,但他喜歡勞動帶來的那種成就感。那一年他跟著村子裡的幾個大孩子到村外戈壁上撿拾動物的遺骨。地處青藏高原的家鄉到處可以看見成群的羚羊和黃羊,每年都有很多動物死去,遺體就被戈壁上凜冽的風吹成一堆枯骨,孩子們每年都要到野外去把那些動物的遺骨撿回來賣給供銷社,可以換回來很多糖果和家用的東西。那一年士心跟著大孩子們跑了幾天,得到了一塊六毛八分錢,他用這筆鉅款給父親買了兩包「青松」牌捲煙,給母親買了兩把棉線,給妹妹買了一根紮頭的紅綢帶,還給自己買了一包一百響的鞭炮,過年的時候劈劈啪啪地過足了癮。母親毫不吝嗇地誇獎了他,他把小臉蛋笑成酡紅,像一個小人書上的勇士一樣挺著胸膛站在母親面前,手上腳上的凍瘡又痛又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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