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被時光掩埋的秘密 | 上頁 下頁
五〇


  侍者見我們三個人終於都到齊了,立即開始上菜。我們低著頭,各懷心事地吃著。麻辣燙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來時,咬著唇問我:「陸勵成,是不是他?」

  我呆呆地看著她,腦子裡轉不過來她在問什麼,她氣得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冰山呀!是不是他?」

  我只能點頭,還能有更合理、更天衣無縫的解釋嗎?

  麻辣燙鼓著腮幫子,似乎又是氣、又是惱、又是羞。我這時才反應過來事情哪裡不對勁兒,「你怎麼認識陸勵成?」

  麻辣燙眼中閃過幾絲尷尬和羞愧,用笑意掩飾著不安和緊張,「北京城能有多大?他又不是國家主席,認識他有什麼奇怪?」

  我低下頭,默默地往嘴裡塞東西,雖然胃裡如塞了塊硬鐵,但不想說話時,掩蓋不安的最好方式就是埋頭大嚼。

  我們開始吃甜點的時候陸勵成才返回來。他的加入令席間的氣氛突然活潑起來,有了朋友聚會的感覺。他和宋翊有說有笑,如多年的老朋友。麻辣燙也加入了他們,聊音樂、聊股票、聊投資,甚至聊中國的沙漠化問題。每個話題,陸勵成都會給我留幾句話說。不會太多,讓我難以負荷;也不會太少,讓人覺得我不快樂。表面上,我們四個人竟然相處得令人難以置信的融洽快樂。

  一頓飯終於吃到尾聲,四個人站在酒店門口告別。我和麻辣燙都穿得很單薄,雖然有大衣,可冷風從大衣底下直往裡鑽。麻辣燙十分興奮,不停地說著話,一邊發抖,一邊跺著腳,卻就是不肯說最後的「再見」。

  陸勵成笑著向她討饒:「許大小姐,你心疼一下我們家這位的身子骨吧。如果真要是談興未盡,我們索性找個酒吧,徹夜暢談。」

  麻辣燙捏捏我的臉蛋,「這丫頭就這樣,占了臉小眼睛大的便宜,總是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好了,讓你們走!」

  陸勵成有自己的車,宋翊和麻辣燙要打車走,所以我們先送他們上車。麻辣燙已經坐進車裡,卻又突然跑出來,抱住我,「蔓蔓,有一天我做夢,夢見你和你那位、我和我那位,我們四個人在一起爬山,沒想到美夢真的能夠實現,我今天真開心,幸福得簡直不像真的。」

  我用力地抱了她一下,「我也很開心!」

  她朝我一笑,飛速地跑回計程車。等車駛出視線,我的肩膀立即垮下來,陸勵成一言不發地牽著我上了他的車,幫我系好安全帶,我閉著眼睛由他折騰,感覺似乎我一生的勇氣和力量都在今天晚上用完了。

  車子劃破了城市的霓虹,向著夜色深處賓士,車廂裡只有發動機的歎息聲,連綿不絕地響著,好似向夜色尋求著答案,可沉默是它唯一的表情。

  我的疑問沒有人可以回答,不過,我至少可以回答陸勵成的疑問。可陸勵成竟然沒有問任何問題,他心無旁騖地駕駛著他的坐騎,讓他的黑色駿馬與夜色共馳。他眉眼專注,令人想起遠古的牧馬人,坐騎並不僅僅是代步的工具,在每一次飛躍與賓士之間,它還放縱著你的心靈,釋放著你的情感。

  一直到車子停下來,他都沒有說過話,似乎今天晚上什麼異樣的事情都沒有發生過,我們兩個只不過恰好下班時相遇,他送我一程而已。

  下車後,他要送我上樓,我說不用了,他直接抓起我的胳膊,把我塞進電梯。等到我家,他卻連電梯都沒下,只是站在電梯門口看我進了門,對我說了聲「晚安」後就走了。

  我忘記了開燈,就直直地走進屋子,腳不知道被什麼東西一絆,人重重地摔到地上,心靈上的疼痛早已經讓全身麻木,所以一點兒沒覺得疼。我蜷縮起身子,臉貼著冰冷的地板,眼淚無聲無息地墜落。

  沒有光,沒有人,只有黑暗。我任由自己在黑暗中沉淪,真想就這樣睡過去,最好再不要醒來,那些舊日的光影卻不肯放過我,一一在我面前閃過。

  經過叼著煙斗的聞一多塑像,繼續向前走,會看到一片小小的荷花池,據說這裡才是朱自清《荷塘月色》的真實地點。不過這個小荷塘的荷花不多,和朱自清筆下的《荷塘月色》相去甚遠,再加上清華還有個大荷塘,所以這裡人跡較少。

  宋翊也許就偏愛這裡的寧靜,所以常常捧著書本在這裡的亭子裡看書。我也常常拿著書到這裡看,不過不是坐在亭子裡,而是坐在池塘邊的樹叢中。荷花雖不多,可樹木繁茂,池水清澈,有時候看書累了,就抬頭遠遠地看看他,再賞賞周圍的景色,方寸之間,卻也有白雲悠悠、綠水迢迢之感。

  那個時候,宋翊應該在備考GMAT和TOEFL,每日裡帶著個隨身聽、一本紅寶書,常常倚著欄杆,一坐就是半天,不知道的人以為他在發呆,實際上他不是在默背單詞,就是在練習聽力。左右無人的時候,他也會吟誦出聲,在亭子裡來回踱步。那個時候,我就會放下手中的書,靜靜地看著他。

  整整半年的全心投入,考試結果出來時,他的成績卻遠未達到他的期望值,那個時候GMAT還是筆考,他根本沒有可能參加第二次考試。而距離申請,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更重要的是,明天就是他是否接受保研的最後時間。他的輔導員勸他暫時放棄出國,接受保研,給自己一個緩衝的時間。一條是完全無風險的康莊大道,一條是已經快要看不到希望的荊棘小路,選擇其實很明顯。

  我聽到消息時,立即就往池塘跑,果然,他在那裡。

  正是晚飯時間,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只有悶熱的風。他不是站在亭子裡,而是高高地站在亭子的欄杆上,風吹得他的白襯衣如張起的風帆。乍一眼看去,只覺得古舊的紅亭、繁茂的古樹都成了他的底色,只為了襯托他這一刻的軒昂挺拔。

  一陣風過,將四周的樹木吹得嘩嘩作響,他忽地張開雙臂,面朝著天空,朗聲吟誦:「檻外山光曆春夏秋冬萬千變幻都非凡境;窗中雲影在東西南北去來澹蕩洵是仙居。」

  然後,他跳下了欄杆,高高興興地向外跑去。我凝視著他的背影,輕聲吟誦出了橫聯:「水清木華。」

  那天夜晚,籃球場上,他和隊友打得電子系慘敗,他的笑容燦爛耀眼,沒有人能想到他剛剛經歷了一次失敗,也正面臨著人生中一個重要的抉擇路口。

  第二天,他告訴輔導員,他仍然決定放棄院裡的保研名額。半年後,他用其他方面的優異成績彌補了GMAT考試的失利,成功地拿到伯克利的入學通知書。

  他就如同他當年鼓勵我一樣——不到最後,絕不輕言放棄;即使到了最後,也仍不會放棄。

  從十七歲開始,我經歷了無數次的失望、失敗。傷痛或小或大,每一次我都能擦乾眼淚,握一握拳頭,再次出發,只因為籃球場上他眼底的陽光,荷塘邊上他水清木華的身影。可是這一次,誰能告訴我,我該如何再次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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