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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突然想起,曾經,在自己最恐懼、最無助的那些日子裡,就是沈捷陪在她身邊,抱緊她,陪她熬過每一個空洞的夜晚。

  那麼今天,是不是真的要她來陪他,陪他熬過去?

  醫院裡還是那股令人討厭的消毒水味道。

  桑離討厭這種味道,因為它夾雜著讓人厭惡的舊日氣息,似乎是不經意地提醒你:總有一些什麼,是你用盡一生力氣,都無法忘記的。

  她放慢腳步,好像這樣就可以拖延一些什麼,沈悅梅大致意識到了,卻沒有說話。

  因為是高級病房,走廊上沒有雜亂的腳步聲,只是寂靜地灑滿陽光——慘白的、毫無生氣的陽光。

  桑離忍不住打個冷顫。

  沈悅梅走到一間病房門口,推門走進去,桑離站住了,卻有些躊躇。

  透過半開的門,她甚至能看見沈悅梅輕輕坐到床邊,握住床上人的手。從桑離的角度看過去,看不見床上人的臉,卻仍能感受到那樣熟悉的氣息——曾經,每個清晨,她也是這樣坐在床邊,伸手拍沈捷的臉,喚他起床。他賴床,她就捏住他的鼻子,不讓他呼吸。他憋到忍不住,會猛地睜開眼,伸手把桑離拉上床,用被子捂緊了,團成一個球,而後在桑離的奮力掙扎中起床,心滿意足地伸懶腰。

  那不過是三四年前的事,才一千多個日夜,怎麼就會論及生死?

  沈悅梅輕輕和床上的人說話:「沒睡嗎,你看看誰來了?」

  她回頭招招手,桑離深深吸口氣,一步步手腳僵硬地進了門。進門的刹那,桑離的視線直直撞上沈捷的目光——哪怕在生病,卻依然炯炯的目光。

  也正是這一瞬間,再看見那雙眼睛的一瞬間,桑離的心臟仿佛被重物狠狠敲打!有淚水一下子浮上來,她努力眨眼,想要把眼淚逼回去。她直直地看著他,腿腳都仿佛固定在了原地,動不了,只是僵立著,呆呆地、面容哀戚地看著他。

  相比而言,沈捷的反應則要鎮定得多——他好像料到桑離會來,或者說他可能無數次設想過這樣的重逢,總之當他坦然微笑的瞬間,桑離心裡的哀傷便被衝開了一個小口,陽光照進來,似乎在告訴她:桑離,你看,你終究還是來得及……

  過一會,還是沈捷先笑了,他擺擺手,像以前那樣喚她:「小姑娘,是你啊。」

  「小姑娘」——多麼熟悉的稱呼。

  之前,他也是這樣叫她:「小姑娘,抓緊時間,要遲到了」、「小姑娘,你想要什麼禮物」、「小姑娘,人知足才能常樂」……

  小姑娘,而今,她還是小姑娘嗎?

  像是看懂了她的心思,他笑了:「小姑娘,你在我眼裡永遠都是小姑娘。」

  連沈悅梅都笑了。

  她站起身,拉桑離坐到自己剛才坐的位置上,囑咐沈捷幾句,便匆匆出門。桑離看著沈悅梅的背影,有些呆呆的。直到沈捷拉住她的手坐起來,桑離才回過神,急忙塞一個靠墊在他身後。

  沈捷靜靜地看著桑離,過一會,他略使使勁,把她拉得再近點。桑離微微一愣,還是乖乖地靠過去,他攬過她的肩,她便伏在他的胸前。

  像曾經無數次那樣,所有的動作都默契如初。甚至她伏在他胸前的角度,都仍然是那麼契合。在這一瞬間,連桑離都恍惚了:他們之間,真的只有交易嗎?

  他們在一起四年,除了一紙結婚證,他們甚至熟悉彼此身體裡那些最隱秘的資訊——假使這四年沒有「愛」,那麼有沒有「情」?

  寂靜的屋子裡,有很長時間,他們就這樣靜靜擁抱在一起。

  不說話,只是聽著彼此的呼吸。

  是第一次,桑離覺得人的心跳也是如此動聽。

  那是生命的聲音,是每到來不及了的時候,才知道好聽的聲音。

  過很久,桑離才聽見沈捷說話。

  他微微拍著桑離的背,不疾不徐,更像是自言自語:「那年,你從醫院不告而別,我查了所有的航班機錄,都沒有你的登記。我去每個你可能去的城市找你,甚至還自作多情地去了蘇州,在留園裡坐了整整一天。太陽落山的時候公園要鎖門了,我都恨不得掘地三尺。我在每個可能有你的城市建『離園』,本來也沒指望真能找到你,可是誰能想到會在盛錦那裡看見你。」

  說到這裡,他微微喘口氣。她抬起頭,擔憂地看著他,卻看見他眼睛裡那些熟悉的情緒。

  熱烈的、深情的、寵愛的、驚喜的——這樣分明的情感,曾經,她怎麼會看不出是愛?

  他繼續緩緩地說:「你唱《鱒魚》的時候,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遞紙條請你再唱一曲,怕你認出我的筆跡,便故意寫得潦草。聽你唱《我住長江頭》的時候,我甚至想站起來告訴你,我也在長江邊,我們才是共飲長江水,可是我沒敢……」

  他無奈的笑笑:「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也會懦弱。」

  他看著她歎息:「真是奇怪,當我31歲、你19歲的時候,我並不覺得我們之間有多少差距;可是當你28歲、我40歲的時候,我才知道,你只是長大了,而我已經老了。」

  他微微苦笑一下,看桑離一眼,然後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然而他的手卻仍然輕輕拍著桑離的背,好像她是他懷裡的一個孩子。

  桑離埋下頭,不說話,漸漸,連她自己都能感覺到沈捷的睡衣前襟變得濡濕一片。

  A-3

  那天,她打發走了護工,自己留在醫院,第一次學著去照顧他。

  以前,總是她生病,總是他照顧她,現在角色互換了,她才知道照顧病人是一件多麼折磨意志的事——因為在乎,所以會心疼。

  而心疼的滋味,比肉體的疼痛,更難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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