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紅領·玻璃城 | 上頁 下頁
六七


  穆忻就這麼安然地走出戶籍宰,絲毫不看楊謙,只是走向蹲在地上痛哭的婦女,她蹲下身,語調平和地問她:「大姐,出什麼事了?」

  「警官,警官,你得救救我們家軍兒,他真是個好孩子,他什麼也不懂,」痛哭的女人終於看見一個看上去很好說話的女警官,迫不及待抓住穆忻的手,她的手濕漉漉的,不知道是鼻涕還是眼淚,但緊緊攥著穆忻不撒手,語氣急切,「警官,你得救救他,他才十六,他還小,他不懂亊兒啊!他是讓人攛掇的啊!」

  「怎麼回事?」穆忻見問不清楚,抬頭問身邊站著的趙旭輝。

  趙旭輝看看楊謙再看看穆忻,為難了一下才答:「她兒子偷電纜,被楊哥路過的時候抓到了,審了有一會兒了。」

  穆忻卻連看都沒看楊謙一眼,只是心平氣和地問趙旭輝:「孩子多大?」

  「剛滿十六,」趙旭暉歎口氣,「雖然說能從輕,但好像不是第一次了,涉案金額不小。」

  「不就是段電線嗎,警官,我們賠,我們能賠啊!」女人一邊哭一邊抓住穆忻的手,使勁晃。

  穆忻掙脫不出來,歎口氣安慰她:「大姐,不是我不幫你,只是這電纜不是普通電線……」

  她為難地看看趙旭輝,趙旭輝歎口氣,接上:「是啊大姐,按《刑法》規定,破壞廣播電視設施、公用電信設施,危害公共安全的,要處以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要是造成嚴重後果了,七年以上也是有可能的。」

  「啊!」女人崩潰地尖叫,「怎麼辦啊,我怎麼跟他爹交待?兩個兒子交給我,我給送局子裡了,怎麼辦啊!」

  「怎麼又變成兩個了?」穆忻皺眉。

  「她和老公是離異後再婚,那邊帶來個十七歲的兒子,這邊是個十六歲的,」趙旭輝無奈地歎口氣,「她老公在南方打工,把孩子扔在家裡。這倆孩子雖然不是親兄弟,但一直處得挺好,一起上學,一起翹課,連偷東西都搭伴。」

  穆析咬咬唇,不知該說點什麼好。她感覺到被面前女人握著的那只手開始哆嗦,便驚訝地扭頭看看眼前的女人,只見對方已經哭得快要喘不過氣。她剛想開口,沒想面前的女人卻猛地甩掉她的手,狠狠把她往旁邊一推,轉身就想往派出所的牆上撞!趙旭暉大驚失色,反應極快地一個箭步沖上前去,用自己的身體擋在女人的腦袋和牆面之間。而穆忻被那一下推得踉蹌著往一邊倒,卻在倒下之前驀地撞進身後的懷抱裡。

  只是頃刻之間,所有人都抹了一把冷汗。

  撞牆失敗的女人被趙旭輝緊緊箍住手腕,可是卻箍不住她號啕大哭的嗓門,她一邊哭一邊喊:「讓我死吧,用我的命換我兒子不行嗎!」

  穆忻愣住了,是要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從驚愕中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正靠在楊謙懷裡,而他的懷抱,一如既往的溫暖。

  穆忻輕輕站直了身體,悄無聲息地離開楊謙的懷抱。楊謙略微有點失落地低頭看看她,卻發現她連正眼都沒看自己,多少還有點氣悶。趙旭輝被面前的女人哭得焦頭爛額的,沒顧上看另外兩人的神情,只顧一路勸解著把女人往接待室裡帶。穆忻猶豫一下,還是快步跟上,楊謙愣愣地看著穆忻消失的背影,發了一會兒呆,最終也跟上去。

  於是,那天,隔著一道玻璃窗,楊謙就看見了另外一個他從來沒見過的穆忻,一個在接待室裡一邊給人遞面巾紙一邊用帶有當地方言的普通話陪人絮叨的穆忻。

  女人哭訴:「大妹,你不知道,養個孩子那就是養筆債啊!男人指望不上,一年才回家一次,我早晨五點就得起來給一家人做飯,等孩子上學了我得去廠裡打工,賺點錢。中午下地,下午再打工。傍黑天還得回家做飯洗衣服。我一天到晚不停地幹活,我哪有時間管孩子?再說我才上到小學三年級就不上了,孩子看的那些書我一句也看不懂,我也管不上孩子呀!我真是壓根就不知道孩子翹課的事兒!這個小作孽的,他爹在外面掙錢累成那樣,還不是為了讓他有書念,別再像我們一樣累死累活一輩子……」

  穆忻拍拍女人的手,再遞張紙:「大姐,我知道你不容易。」

  「你不知道,」女人接過紙。哭得更慘了,「就那兩畝果樹可把我累死了,你說都是種果樹的,怎麼就有人的樹結的果子那麼多呢?蘋果啊杏啊,我種的就是不如人家種的收成好。還有我家院裡種了棵無花果樹,年年摘的無花果都不捨得吃,拿去市里賣錢,天天坐馬路邊上守著,都賣完了還不夠孩子那點輔導資料錢。養的雞、收的柴雞蛋、院子裡種的扁豆、自家地頭刨出來的地瓜、曬乾的絲瓜瓤子,都得留著禮拜六、禮拜天去公路邊等著賣給來山裡玩的城裡人,大妹,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我就這麼忙活,我公公一場病,家裡欠了兩萬多塊錢的外債。又趕上孩子爸在外面打工被人騙了,說是今年能不能拿著錢還不好說,你說我可怎麼辦?不怕你笑,大妹,兩萬多塊錢,在你們公家人看來覺得沒啥,在我們覺得,那就是一輩子都還不清了啊!」

  穆忻聽得心酸,握緊女人的手:「大姐,我也是窮人家的孩子,缺錢的滋味我知道。」

  見女人不相信地看著她,她苦笑:「你不信啊大姐?你別看我穿著這身制服,可也是天天為錢發愁。我爸死得早,我十幾歲時他就沒了。我媽下崗了,雖然是城裡人,可除了有間小破房子,算是有個住的地方,別的什麼都沒有。你們在農村裡好歹還有塊地,豁出去不賺錢,就算光種糧食和蔬菜也餓不死。可我們在城裡連塊地都沒有,廠裡拖著不發錢,我媽根本沒什麼收入,我要是不寄錢給她,她怎麼吃飯?她身體也不好,還得買藥吃。也不怕你笑話,我念書的時候學費都是自己賺的,沒怎麼休過寒暑假,發傳單賣啤酒什麼沒幹過?熬著煞著也就熬出來了。」

  「真的呀?」女人終於不哭了,驚訝地看著穆忻,「你也這麼命苦?」

  「這還不是最苦的呢,」穆忻搖搖頭,滿臉苦澀,「最苦的時候,我都不想活了,可是想想老人,真是連死都不放心……」

  她終於沒有說下去,其實她想說的是,自己少年喪父、青年失婚、弄丟了一個孩子,根本不知道幸福在何處。她不敢想自己終老於此處的樣子,更不願意把後半生演變成一個小鎮上閉塞艱辛的中年婦女,可是,未來的路在哪裡?她看不到。

  她也看不到,在身後玻璃窗的那—邊,楊謙抿緊的唇與攥緊的拳。

  或許,是直到此刻,在他們的婚姻結束半年後,楊謙終於想起幾年前他在穆忻家,在穆忻的媽媽面前說過的那些話。她從未掩飾過自己家境的困窘,而他也的確承諾過,要讓她再也不要過苦日子。

  那麼,她今天的苦,是誰給的?

  那天,終究還是靠女人之間的推心置腹勸走了那位傷心欲絕的母親。穆忻轉身去審訊室,把女人家裡的情況原封不動轉達給了做筆錄的張樂。張樂歎口氣,答應去向法制科打聽一下有無可能從輕處罰。穆忻得了這個承諾,也知識張樂不是敷衍的人,這才放心去吃晚飯。

  飯菜自然早就涼了,穆忻是吃了幾口後才突然想起,不知楊謙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那個晚上,穆忻沒有複習。

  她靜靜坐在電腦前,只覺得大腦裡一片真空,她不得不承認,之前每個夜晚的勤學苦練,或許真的只是為了忘記楊謙,而不是為了學有所成、金榜題名,她有些看不懂這個矛盾的自己了:她如此迫切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想要回到繁華的世界中去,可不知是不是被周圍的環境薰染得有些麻木,而今的她只餘惰性,缺乏動力,偶爾也打算再刻苦一點,可是看看周圍人除了出警就是打盹,即使上網也是在內網上看小說,她的刻苦顯得如此格格不入,也太過標新立異,她也想有人能夠探討老師、斟酌答案、互相鞭策,但郝慧楠住在村裡,褚航聲時常回市區,她孤獨著,漸漸也就疲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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