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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張樂嘀嘀咕咕地往前走,穆忻在後面晃蕩著一把狗尾巴車,不緊不慢地眼著。結果還沒有走到一半張樂的手機就響了,張樂掏出手機看看,五官快要皺成一堆:「這還讓不讓人吃飯了!」

  說完了收起電話,垂頭喪氣地看穆忻:「走吧,去大丁窪,有人的電動車丟了,還有一戶的莊稼地半夜讓人毀了,一條線,一起看看。」

  結果一回頭看見穆忻手裡的狗尾巴草兔子,張樂越發窩火。

  然而讓他更加暴躁的事情還在後面——距離大丁窪還有幾公里的時候,汽車拋錨了,原因彪焊得讓人無語:沒油了。

  穆忻蹲在路邊,嫌張樂丟人,把草兔子往他身上扔:「開車之前不看看有沒有油?」

  「你說得輕鬆,這所裡開車不都靠蒙嗎?給汽車加油得自己先墊錢,猴年馬月能報銷還不知道,這不就得少加點油,一次加三五十塊錢的,我本來琢磨著打個來回是沒問題,誰知道還要跑趟大丁窪……」

  嗚嘎哇啦手機響,張樂接起來,沒好氣兒:「甭催甭催,車沒油了,讓趙旭輝趕緊給我送點油來!」

  說完了他轉身回車裡拿出兩瓶礦泉水,扔一瓶給穆忻,擦把汗抱怨:「這日子真沒法過了。」

  穆忻笑一笑,沒說話。

  回到派出所時已經過了中午,好在有人幫忙留了幾個包子,放在微波爐裡轉一轉,咬一口,皮厚餡小,但總算是口熱飯。

  穆忻剛吃兩口就有人推門進來辦業務,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臉拉得老長發脾氣:「我們上午就來過了,說是戶籍警不在,讓下午再來。不就開張死亡證明嗎,這麼簡單的事兒還得跑兩趟。」

  穆忻趕緊放下包子,接過資料清點,一邊聽女人繼續抱怨:「上班時間還外出,這在國外根本就是不可能的,逼得我飛機改簽……」

  穆忻多少覺得自己有點理虧,也不便反駁,只是專心上網查找,俄而「呀」地一聲,扭頭看中年婦女:「老人過世了嗎?怎麼沒銷戶口?網上顯示還健在。」

  中年婦女怒了:「人都死了好幾個月了,怎麼『建在』?你們工作怎麼做的?」

  穆忻無奈:「老人過世後沒有及時註銷戶口,所以沒法開死亡證明,您得先註銷戶口才行。」

  「怎麼註銷戶口?」女人不耐煩。

  「在醫院去世的嗎?那得持有醫院證明……」穆忻一點點的解釋,女人卻愈發憤怒。

  「國內真是繁瑣得要死,早就讓他跟我們出去,他偏不……」女人氣憤地收拾好東西往外走,一邊走一邊罵,穆忻把腦袋埋回到電腦後,沒敢再看她。

  好不容易等女人走後咬了兩口包子,接著又進來一個要給新生兒落戶的,穆忻查點了一下證件,納悶的問對方:「准生證上怎麼少了一個章?」

  對方一聽就急了:「怎麼會,我這就是從街道辦事處領的准生證,不是造假的。」

  「我知道,」穆忻手指准生證下方的一欄,「按咱區的規定,要在孩子出生後給母親單位或者母親戶口所在地街道辦事處報出生資訊,資訊審核通過後會由街道辦在這裡蓋個章,拿著印章齊備的准生證才能來報戶口……」

  如此這般又費了一大通口舌,穆忻終於把對方送走了,這才坐回座位上,看著已經完全冷掉的包子,再沒有吃的胃口。

  剛好張樂出警回來,路過穆忻屋門口,笑嘻嘻地進來:「怎麼了,有人欠你錢?」

  穆忻沒跟他犯貧,只問他:「咱這裡以前發過跟戶籍有關的各種『明白紙』嗎?就是那種張貼在宣傳欄或者隨著出生證明發放的。」

  「明白紙?」張樂想一想,「沒有,上次發明白紙還是村兩委換屆的時候,我幫人發過投票規則。」

  穆忻點點頭,隨手打開一個WORD文檔,開始起草一份新生兒落戶明白紙和註銷戶口明白紙。

  張樂探頭看看,伸個大拇指晃悠:「穆姐你真是勤勉。」

  穆忻一邊寫流程,一邊歎口氣:「要不是今天挨了罵,我也不想幹這活兒,畢竟槍打出頭鳥,我還是想想過會怎麼跟所長請示比較好。他要是不同意,我幹了也是白乾。」

  「我估計所長能同意,畢竟算個政績嘛,」張樂笑嘻嘻的,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對了,你以前見過《犯罪成本核算》沒有?」

  「那是什麼東西?」

  「我最近從網上看見的,也記不清是哪個地區的派出所搞了這麼個玩意兒,就是拿幾個案件做例子,計算誤工費、醫藥費什麼的,用數字嚇唬人,讓大家腦袋發熱想打架之前都悠著點。這不是夏天到了嗎,民事案件高發。」

  「挺好的主意!」穆忻讚揚。

  「估計沒太大的用處,不過倒可以試試。穆姐你幫我寫個唄,你也知道我小學語文沒畢業。」張樂笑呵呵的,原來在這兒等著她。

  穆忻笑了:「行。」

  「等我給你個草稿,你幫我組織一下怎麼表達,」張樂掐指算算,「上次給副所長說了,每個警務區發幾份貼宣傳欄的話,得個百八十份吧?」

  ……

  窗外還是此起彼伏著農用三輪車的「突突」聲,但在這間略有些空蕩的辦公室裡,聽著張樂的嘟嘟囔囔,穆忻卻覺得如此平靜。

  雖然,有些感覺仍然陌生,但再不是最初的怨念,也不再是後來的絕望——在基層政府機關工作的第三年,她拿不准自己的心是麻木了,還是沉澱了?

  到下午四點多,穆忻終於構思完了自己的「明白紙」內容,剛準備喝口水,卻聽見門外有人在哭。她猶豫一下,偷懶的心到底還是輸給了自己的敬業精神,轉身關上電腦往樓下走。然而怎麼也沒想到,在一樓不算大的大廳裡,一個嚎啕大哭的農村婦女身後,她居然看見了楊謙。

  楊謙沒看見穆忻,他只是看著那個哭得粗聲大嗓的婦女有些發怔。穆忻站在戶籍室門口,一邊看楊謙一邊在心裡苦笑:不知楊謙愣在那裡是因為想起了自己的母親,還是想起了從頭到尾都沒有大聲哭過的下堂妻?他當然不會知道過去幾個月裡穆忻過著怎樣的生活——白天,作為超級替補隊員,穆忻在做好戶籍工作之餘還得接下領導壓過來的若干雜活兒,諸如給指揮中心提交的報表、值班室要接的電話、審訊室要做的筆錄甚至打字複印……放在以前她會抱怨,可現在看在能遺忘某些事的份兒上,她還挺感激自己能夠如此忙碌;晚上,閑來無事時,她用全派出所唯一一台外網電腦上網,那些文藝兮兮的詩歌散文是早就沒心情看了,想打發時間的時候就看看小說、看看視頻,勤奮起來就流覽一些公務員考試資料,到十一點多上床,用—本《公共基礎知識》培養睡意,直到困極睡著。可不知為什麼,她的睡眠始終不沉,常常會夢見高考、爬山、逃跑這樣讓人驚醒的事,而醒來抹把冷汗,往往不過淩晨兩三點。

  所以,這段時間裡,她還真沒怎麼想起過楊謙,自然也沒空悼念那段被落魄事業影響的婚姻,以及被失敗婚姻戕害的事業。或許,她要感謝自己一刹那的狠心——她捨棄了一個與自己血肉相連的孩子時,她既已遭受了刺骨錐心的痛楚懲罰,便同樣成全了一個無牽無掛的自己。

  是的,她如今,跟他楊謙,甚而楊家所有人,都沒有任何牽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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