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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你真就覺得我們合適?」郝慧楠笑了,「實話跟你說吧,我不能和張樂談戀愛,原因有三。」

  她迎著穆忻費解的目光,掰著指頭解釋:「第一,張樂比我還小一歲,我總覺得還是比我大點的好。第二,我不想一輩子留在秀山。你知道的,我還打算參加中直和省直機關公務員考試呢。如果我跟張樂好上了,結婚了,然後再考走……那不就等著兩地分居?萬一再有了孩子,我更沒時間精力去複習備考。再說離開後視野開闊了,難免不會遇見更好的人選,難道真的就要早早把自己鎖定在現在這個小圈子裡?」

  她略停一下,繼續說:「第三,就算不考慮年齡、前途什麼的,單說張樂這人的風格,有時候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他……你知道我們是怎麼認識的嗎?」

  穆忻搖搖頭,郝慧楠歎口氣。

  是啊,她是怎麼認識張樂的呢?

  開頭其實很簡單——自從郝慧楠發現附近一家駕校的學車費用比市區低很多,便動了「早學晚不學」的心思。好在學起來也很順利,從體檢、理論考試到倒樁,一路都順利通過。只是到了路考的時候,向來有點顧頭不顧尾的郝慧楠在第N次因為不慎把車停在公車牌下或是路口五十米內而被教練罵得越發顛三倒四之後,漸漸生了要找人陪練的心。偏巧隔壁辦公室的大姐和派出所副所長是兩口子,熱心解決困難之餘還很有點要保媒拉纖的意思。於是順理成章地就介紹郝慧楠認識了張樂,以及他的那輛破捷達。

  那破捷達有多破呢?據郝慧楠形容,基本上所有玻璃都會晃,有縫的地方就有厚厚一層灰,空調、收音機全罷工,車座套被煙頭燒了若干小洞,報紙、麵包袋子、破舊警帽和領帶扔得到處都是。張樂第一次來接郝慧楠練車的時候,據說紅著臉把裡面能扔的東西全都一股腦扔下車,一邊扔還一邊感歎「咦,原來這東西在這裡」……

  郝慧楠哭笑不得,但總不好直接在陌生人面前表現出自己的驚訝,索性就微笑著站在一邊,也不說話,任他收拾。可是這樣看著也彆扭,因為她發現張樂毫不在乎地把垃圾都扔在鎮政府大門口的路邊上。雖然隔著不過五十米就有垃圾箱,但張樂顯然對此設備視若無睹。郝慧楠張張嘴,可最後終究還是沒說話,由他去了。

  等上了車,張樂開始認認真真地教,諸如什麼「半離合」、「右轉拐小彎、左轉拐大彎」、「超車時等完整看見後方車頭再並道」之類,詳細得很。當中也不乏交規,比如「會車時看見某某標誌要讓行」、「某某標誌是單行」……郝慧楠仔細記下,漸漸也覺得這個老師很敬業。

  但,有些問題,總在當事人無心的時候暴露,卻又被旁觀的有心人銘記——某次練完車回鎮政府的時候,剛好趕上鎮政府旁邊的大集收攤,來來往往趕集的百姓把一條馬路塞得亂哄哄的。郝慧楠不敢開車,把司機位置讓給了張樂。張樂開始時是按喇叭,收效甚微,索性踩著油門往前沖,一邊手裡拿著車裡的喊話器喊「讓一讓讓一讓」……

  郝慧楠皺著眉頭,一直到張樂開車沖到鎮政府門口才終於忍不住問:「咱們也沒有公務在身,可以用喊話器嗎?」

  張樂愣一下,搔搔頭,而後才挺憨厚地笑一下答:「其實沒穿警服也不准開警車,不過咱們這裡不是市區繁華路段,又很少有督察,平日裡也就沒那麼講究。」

  郝慧楠又沉默了,她不知道該怎麼向張樂解釋自己的意思——或許到這時她才發現其實哪怕是經過了多日來形影不離的練車,但他們仍然不熟悉——他甚至想像不到,她本來的意思壓根與督察處罰沒什麼關係,她只是看見了那些避讓警車的老百姓,才想要說:若沒有公務在身,這樣的特權算不算囂張?

  「穆忻,你告訴我,哪怕他工作出色、儀錶堂堂,可環境的限制、個人的條件,哪一樣能讓我愛?」郝慧楠心平氣和地問穆忻。

  穆忻沉默了。

  送走郝慧楠,穆忻返身進屋,迎面遇見肖玉華從廚房裡出來,看客人走了,還狀似熱絡地問穆忻:「你同學?」

  「朋友。」穆忻簡明地回答。

  「真是在什麼層次上就只能結交什麼層次的人,」肖玉華感歎一聲,「到了縣城裡,就只能和村長來往,這就是環境啊!」

  穆忻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有如此感慨,也懶得多話,便轉身回屋了。失去了聽眾,肖玉華很失望,所以在當晚的飯桌上就沒少憶苦思甜——剛好楊成林先吃完飯出門散步去了,肖玉華可算逮住機會念叨自己當年是怎麼被惡婆婆整得死去活來:早晨四點鐘就要起床給一家人做飯、洗衣服,還不能耽誤早晨趕工廠的早班,得坐很久的公車,路上晃悠著睡過了頭,下車一路往回跑。跑到工廠裡還是誤了時辰,扣了全勤,月底少了一塊錢,殫精竭慮從娘家妹妹那裡騙來她攢的壓歲錢,回去交給婆婆。晚上累得快死了回到家,還是要做飯、洗碗、洗衣服。生孩子之後連個端熱水的人都沒有,自己爬下床,發現暖瓶還空了。婆婆抱著大孫子在另一間屋喜笑顏開,她這勞苦功高的還得自己去廚房燒熱水喝……

  講完了兀自感慨:「看看你們這會兒多幸福,有人伺候著,自己要麼睡到太陽照屁股,要麼一睡就是一下午……我沒退休那會兒就有同事說,說老肖啊將來誰給你當兒媳婦才好命呢,什麼都是你想在前面,什麼都有你給幹好了,你就是個勞碌命啊……可不是嗎,我這會兒想想,我可不就是個勞碌命?」

  她一邊說一邊看看穆忻,穆忻沒說話,只是低頭吃飯。她又看楊謙,楊謙一臉燦爛的笑容:「那是,媽你是勞模。」

  他一邊說一邊捅捅穆忻,穆忻抬頭笑一笑,道:「媽您辛苦了。」

  「我不辛苦,你們要是加班,我總得分擔點不是?我自己年輕時候不容易,不能到當婆婆的時候讓孩子們也不容易,」肖玉華每次用語重心長的表情說話的時候都特別像是深情的詩朗誦,只是後面還有轉折,「不過啊,忙是一回事,懶是另外一回事,是吧?尤其是女孩子,結了婚,就得顧家,就得把家裡人伺候得舒舒服服的,這才是做人家媳婦的本分——」

  好在還沒說完就被剛進門的楊成林打斷:「哎你去看看是不是停水了?剛上樓的時候聽見有人說又停水了……」

  「這什麼破房子,三天兩頭停水!」肖玉華沒好氣地發著牢騷起身往廚房方向走,一邊指揮楊成林,「進門先洗手!壺裡有水!多虧我平日裡有存一壺水的習慣……」

  穆忻見狀,想都沒想,推開碗就往自己房間裡溜。

  楊謙隨後跟進來,一邊關門一邊歎口氣:「我媽真是到了更年期了。」

  穆忻看楊謙一眼,心想肖玉華這更年期來得可夠晚的。

  病好後穆忻恢復了上班,甫進研究室的門,慰問聲一片。同事們陸續表示了慰問和祝福,副主任還親自下樓握了握手,笑道「歡迎你回來繼續戰鬥」,但穆忻不知道的是副主任回到樓上,關起門,對主任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小穀怎麼想起來要推薦個女孩子來以訓代幹?這才幾天就累病了,以後要是有了孩子,還不得天天請假?就說女人不中用嘛,你還不信!」

  「我怎麼不信了?我當然信,」主任一邊抽煙一邊皺眉,「可是小穀信誓旦旦地說這女孩子素質好,學成了將來回去能幫她接過來材料那一攤兒,我還能不答應?反正人已經來了,該教就教,教好了回秀山去,就算添亂也是給穀清添,跟咱沒關係。」

  「其實我確實想著通過這次以訓代幹的輪訓,給咱室留幾個好苗子,」副主任歎氣,「小穆是研究生,硬體挺好的。」

  「研究生頂屁用?」主任搖搖頭,「你沒見咱局兩年前招的那個省大的數學碩士做預審?熬了半宿,自己先熬不住了,趴在桌子上對犯罪嫌疑人說『大哥我求求你,你就招了吧』……」

  副主任哈哈大笑:「其實咱局想招點高學歷的人才進來,估計也是想帶動一下整體氛圍。你沒見上次城南分局搞競爭上崗,有幾個派出所所長都什麼風格?有個問題是『如果到了羈押時限,但犯罪嫌疑人還是沒有交代犯罪經過,怎麼辦』,羅莊派出所那所長老鄧,開口就是『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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