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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沒大事兒,就是從房頂掉下去扭了一下腰。我還特地囑咐他們別外傳,誰知道他們怎麼學的保密條例,個個都跟喇叭似的,」楊謙安慰老婆,「還有比我慘的呢,我們隊小宋從房頂掉下去剛好摔在耙子上,屁股上被捅了兩個洞,這幾天只能趴著了。也不知道那家的房頂怎麼修的,剛一踩,嘩啦啦碎了一片,剛好就把我倆給漏下去了。」

  穆忻苦笑不得:「那你還要繼續上案子嗎?」

  「不上了,我今晚在醫院觀察一下,明天早晨回家,」楊謙語氣輕鬆,「你不是剛好明天早晨下夜班?要不我坐計程車去接你?」

  「還是我去接你吧,傷患,」穆忻歎口氣,「或許也算因禍得福,至少你能陪爸媽兩天了,他們都挺想你的。」

  「唉,」過了一會兒,穆忻才聽見楊謙的聲音,似乎一下子就安靜了許多,「其實今天應該我去接他們比較好。」

  他頓一頓,輕喟:「媳婦兒,我好幾天沒見你,都想你了。」

  「楊謙,」穆忻突然眼眶一熱,不知道是因為心疼還是因為心酸,只是喊一聲他的名字就再不知道該說什麼,過很久才說,「你小心點。」

  「我知道,」這樣溫情的夜晚,楊謙似乎又回到了他們初相識時的小貧嘴,而不再是粗聲大嗓,「要是值夜班困了就趴一會兒,明天還是我去接你,回家好好睡一覺。再這麼熬下去,我媳婦兒的皮膚都快要熬粗了。」

  穆忻不說話了,她微微轉過身,擋住自己眼裡的淚花,不想讓孟悅悅看到。可她擋不住自己心裡的難受——她知道夜班不能脫崗,不然她一定會在最短時間內沖到醫院。她又不是傻子,怎麼會想不到:如果只是簡單的扭了腰,哪至於還要留院查看?

  可是他不說,她問也沒有用。

  她只是,只是在這燈光明亮的晚上,突然無法遏制的想念他。

  是深夜,報警電話仍然時不時響起,孟悅悅有點犯迷糊,已經開始趴在工作臺上打盹。穆忻看著面前的電腦有點愣神。她在想孟悅悅剛才說的那些話,或許到這時她終於明白自己上崗以來的那些疏離感究竟從何而來——原來,從一開始,這個陌生的地方,這些陌生的人,對自己這個既不是警校畢業,又不是員警子女,偏偏學歷還有點偏高的外來戶,就是有戒備的。

  她有點哭笑不得——不管別人是敵視、戒備還是歡迎,其實她自己又何嘗積極地尋找過歸屬感呢?直到今天,哪怕是她穿著齊整的警服在警員餐廳裡就餐的時候,看著身邊一片深深淺淺的藍色,她都仍然覺得是愛麗絲漫遊奇境記,好像一覺醒來就會發現這是自己做的一個夢,這些聽不懂的方言,搞不清的術語,揣摩不透的人心,都不過是一場夢境。

  這些在她眼中高中生都能完成的工作、這些日復一日的機械勞動,這種不被重視也毫不對口,甚至完全無法發揮所長的環境,她不知道還有沒有改善的一天。她只知道,七年大學生涯,到這時不是一種優勢,反倒成為了一個包袱——對他人而言,這是副主任科員的級別,是競爭對手的存在;對她自己而言,是一種難堪的詰問,一遍又一遍問她自己:「穆忻,這就是你讀了七年書的選擇?你的所學,幾分能夠派上用場?你的才華,你花昂貴學費砸出來的專業素養,就這麼扔掉了,你可惜嗎,後悔嗎,心疼嗎?」

  ……

  顯然,在那時,穆忻還完全意識不到這樣的心理落差從何而來——其實,這不過是跳下象牙塔後的失重感,是瞬間拋棄所有曾經的榮耀、必須白紙一張從頭做起的無措。她,或是他們,因為多年象牙塔生活的庇護,理所當然地把涉世之初想像成了「讀書就是為了前途似錦」的舒適與安逸,所以任何一點委屈都會讓自己覺得消沉;也會狹隘地把一段必不可少的歷練理解為一種自找的磨難,在不斷的後悔中擴大自己的糾結……但,畢竟,這些是要成長之後才能看清的事,就當時而言,她的心智顯然沒有成熟到如此客觀的自省。

  那時的她還那麼年輕,對未來仍充滿花團錦簇的幻想。當成功者的故事在這個浮躁的世界中被無數次宣揚,她像所有那些剛畢業的大學生一樣,只看得見成功的光環,卻無從把握那些光環背後虐身又虐心的曾經。

  是的,日子總要一點點過起來才知道:無論是楊謙愛情的承諾,還是穆忻職業的追隨,甚或他們彼此對於這身颯爽警服的想像,都不過是生活對涉世未深的年輕人們,最絢爛的糊弄。

  事實上,我們手中所緊握著的生活,其本質更像是一場從象牙塔頂視死如歸的墜落。

  §第五章 存在即合理

  第二天早上,趕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是上午九點多,查房的醫生剛離開,穆忻走到門口就聽見楊謙的說話聲。

  「你怎麼不穿警服?」一個女孩子的聲音,清脆的,好奇的,悅耳動聽。

  「刑警都不怎麼穿警服,不方便,」看來楊謙把住院的日子過得很滋潤,「你們這個護士服也挺漂亮的,我記得小時候見到的護士都穿白衣服,怎麼你們都穿粉紅色的?又不是婦產科。」

  「喲,你還去過婦產科呢?」小護士笑,「你有孩子了嗎?」

  「沒有。」

  「估計也是。」

  「為什麼?」

  「你看上去這麼年輕,」小護士笑一下,「你結婚了嗎?」

  站在門外的穆忻忍不住笑出聲——小姑娘終於轉到主題上了。

  楊謙沒聽見門外有人,繼續興高采烈地攀談:「當然結婚了,我媳婦兒也是員警。」

  「哦……」小護士的聲音明顯低了一個八拍。

  楊謙還特別熱情:「我有照片,等等,我拿給你看,那裡面我是穿警服的。咦我錢包哪去了?哎你等等啊,我記得放在褲兜裡的……小宋,小宋,你別睡了,你見到我的錢包了嗎……」

  穆忻終於抬手推門進去,迎面就看見雙人病房裡靠外面的那張床上小宋趴著睡得正香,楊謙則坐在裡面那張床上東翻西翻,小護士站在床邊拿著個託盤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那失落的小表情真讓人不忍心看。

  聽見門響,楊謙抬頭,笑了:「媳婦兒,你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穆忻憋住笑,先問護士:「您好,我是他愛人,他沒事吧?」

  「沒事,」小護士比穆忻矮起碼七八公分,視線一旦呈仰望角度,再漂亮的臉都容易缺乏氣勢,「可以出院了,家屬來跟我辦一下手續。」

  「好。」穆忻轉身出了門,一路去了護士站,沒多久就辦完手續回到病房,剛好看見方隊派來照顧小宋的人到了,一起打個招呼,便攙著楊謙離開。楊謙看上去還不錯,只是不像往日那麼挺拔。

  直到上了計程車,穆忻才笑著問:「你怎麼住院還不忘沾花惹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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