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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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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院校畢業的學生,很多時候比綜合大學的學生更沒有時間觀念。然而站在警徽下,久未謀面的「紀律」二字好像一把銼刀,在第一時間內狠狠磨去你以前所有的張揚、自負、清高,讓你知道,在紀律面前,個人不過是微小的細末,只需服從,不必探究。恰好又遇見一個軍人出身的分局局長,更是嚴肅要求隨時隨地保持警容整齊、內務整潔,譬如領帶一律要拉緊、扣子一律要系好、女孩子的長髮一律要束起,辦公桌亦需光潔如鏡,除了電腦,就連一盆綠色植物都不能放。 倘若說嚴苛的紀律算是「個性」的話,那麼這裡作為一個基層政府機關,同樣有著基層機關單位的「共性」:諸如每天既要伺候著上級單位所需要的這個計畫、那個方案,又要隨時接待著老百姓的這個上訪、那個申訴;辦公人員許多都是本地土著,不僅關係上盤根錯節,官方語言也自動預設為當地方言而非普通話;基本學歷為大學專科或是黨校本科,研究生鳳毛麟角,屬於珍稀動物;攤子鋪得大,升遷機會少,科級下面還有股級,聽上去難登大雅之堂,但也足以讓「有理想有追求」的人們爭得雞飛狗跳;酒局多、酒風盛,領導可以隨意,但很少有人憐香惜玉,所以酒場之上女人當男人用,男人當酒桶用…… 至今,穆忻都記得她正式參加工作的第一天,副科長段修才那張看上去熱情,但總覺得有點生硬的笑臉:「你就是穆忻吧,歡迎歡迎!研究生,這可是咱們分局的最高學歷啊!」 穆忻本能地謙虛一下:「離開學校學歷就沒用了,我會努力學業務。」 「怎麼會?」段修才擺擺手,「學歷有用著呢,以後你就知道了。」 以後你就知道了——果然,熬過試用期後,根據政策,研究生畢業的穆忻直接定級為副主任科員,簡稱「副科」。 這個級別相當於什麼呢? 其實,這就相當於段修才自員警學院專科畢業後奮鬥了整整十年才獲得的那個級別。 十年啊……段修才的十年是派出所裡的夜以繼日,是出警追捕時的凶多吉少,是審訊犯罪嫌疑人時的鬥智鬥勇,以及後來回到機關部門後的勤勤勉勉——十年的時光,他段修才也曾懷揣理想、勤奮工作,然後才在競爭上崗時力挫群雄,三十幾歲就成為了指揮調度科的副科長。「副科」,這在市直機關、省直機關、中直機關裡都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級別,卻是基層民警十年的汗水累積。那麼,穆忻,一個剛畢業的小姑娘,面對基層警務還兩眼一抹黑的一個新人,憑什麼就能一步跨越他段修才的十年? 段修才不甘心。 這種不甘心好像一隻小蟲子,蠱一樣鑽到他心裡噬咬著他,讓他在平日裡看似溫和,心裡卻極度不平。尤其是當他想到科長谷清同樣也是選調生背景時,他更忍不住擔憂穆忻會成為自己的障礙——說起來穀清只比段修才大三歲,省理工大學畢業,也是被省委組織部扔在這光榮的基層接受偉大的鍛煉,一呆就是十二年。十二年裡曾經有過三次考省直機關的機會,但第一次考試時公安局沒批准,第二次考試時她即將臨盆,第三次考試時孩子生病住院……一晃,所有的機會都擦肩而過,她便被永遠留在了這個最最基層的地方。 所以,段修才並不相信穀清能夠像她所表現出來的那樣從容灑脫、毫不在乎。畢竟作為一個半路出家的員警,谷清在這裡無疑是寂寞的——她既沒有在警校裡一起摸爬滾打三年的同學,也沒有辦案時可以助一臂之力的師兄師姐、師弟師妹,更沒有哪個親戚在公安隊伍裡舉重若輕,甚至於她都不是本地人,還說著一口標準的卻在基層毫無用處的普通話。這樣的人,一旦遇到競爭上崗的機會,怕是連給她投票的人都沒有。 但,偏偏,段修才沒想到的是,穀清那本來在鄉鎮街道辦事處工作的丈夫因為工作能力突出被調入縣委組織部,成為了年輕有為的後備幹部。從此,夫貴妻榮,幾乎在他段修才還沒有任何準備的時候,時任秘書科副科長的谷清就調入指揮調度科,成為了他的頂頭上司。 三歲,這在官場上幾乎算不上任何年齡差。說白了,如果一直和穀清共事下去,穀清已經把段修才的前進道路堵得死死的。 段修才到這時是真鬱悶了——儘管不能表現出來,但鬱悶仍然無處不在。 他不知道下一次競爭上崗會是在哪一年,但他已經意識到一旦谷清把穆忻當「自己人」栽培,他段修才的機會就更少了:要知道,「學歷」這東西在提拔時完全是個可有可無的藉口——領導願意拿它當資歷,它就可以成為一種資歷;領導若是願意提拔沒學歷的人,那你的學歷再高也完全可以被忽略不計。所以,段修才明白,他既然已經學歷不如人,就唯有在「陣營」上找准位置站准隊。 他只是不知道,其實,在穆忻心裡,這裡從來都不是歸宿。 晚上七點,段修才看見穆忻時一副沒好氣的樣子:「小穆,咱們雖然是七點交班,你就不能早點來?」 「家裡有急事,下次我早來。」穆忻不卑不亢,走進來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平靜地答。 「女人永遠都是家裡的事情多,」段修才煩躁地抓抓頭髮,「真不明白我們這種部門為什麼要這麼多女人。」 「科長,這話可千萬別讓嫂子聽見,」穆忻回頭看一眼段修才,笑一下說,「要是沒有女人,誰照顧家裡?您哪兒能有時間建功立業?」 「嘁,建功立業……」段修才嗤之以鼻,「你們不給我添亂我就能建功立業了。」 說完話,他瞥穆忻一眼,轉身出了指揮中心大門。穆忻納悶地看著段修才,問孟悅悅:「他又怎麼了?」 「不知道,天天一副提前進入更年期的便秘表情,俗稱『早更』,」孟悅悅從一開始就看段修才不順眼,一不留神就爆了料,「穆姐你不知道,你來之前,段修才好幾次來咱屋裡炫耀說要引進一個研究生了,研究生啊,多麼了不起的學歷……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腦殘,反正他說得次數多了,我就親耳聽到過有人回他,說那以後所有工作都讓研究生幹得了,我們不幹了……」 穆忻第一次聽說這件事,驚訝地瞪大眼看小孟,想說點什麼又覺得說什麼都不合適、不安全,於是只好轉移話題似的感慨:「想想真是有意思,那麼多人爭著搶著走仕途,可是有幾個知道仕途根本不是想像中那麼鮮花遍地、外快多多?說到底除了那點死工資,灰色收入沒看見半毛錢,倒是操心太多讓人老了不少。」 穆忻一邊說一邊掏出面小鏡子照照自己的臉,好像壓根不在意小孟剛才那段話一樣若無其事地歎息:「曾經如花似玉,如今徐娘半老。」 孟悅悅噗嗤笑了:「穆姐你真逗。你們家楊哥那是全域都有名的帥哥,上次大家還說要推選他當咱分局形象代言人,以後出個海報什麼的就讓他露個臉,保准提升全域形象。他都對你忠心耿耿,你怎麼會是徐娘半老?」 「他?」穆忻想想楊謙,忍不住笑了,「他的審美一直挺奇怪的。」 「哦對了,聽說下午刑警二隊有人受傷了,」孟悅悅有點憂心忡忡,「你沒給楊哥打個電話?」 「受傷?」穆忻心一沉,抓起手機就撥號,響了好多聲才有人接。 「喂,找我什麼事兒?」楊謙粗聲粗氣地在那邊問,嗓門很大,中氣十足。 聽見他這個聲音,穆忻鬆口氣:「你沒受傷吧?」 「你怎麼知道的?」楊謙很驚訝,「咱局的情報網這麼發達了?」 「你受傷了?」穆忻立馬就急了,「你傷著哪兒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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