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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沒有,還是下週一。」盧晨光懶怠地拿起桌上的茶葉盒,朝左昀晃了晃:「喝杯茶,消消氣兒。」

  「我不是在生氣——」左昀辯解道,碰上了盧晨光那什麼都瞭解的目光,一股怨氣便懈了,接過茶葉盒動手倒茶,盧晨光自我解嘲地道:「多放點茶葉,下周離了這辦公室,大概喝不到這麼好的茶咯。」

  左昀不肯認命地道:「鹿死誰手,還未可知呢。」

  盧晨光不和她爭論,在一堆文件裡翻了一會,拿出一份檔,丟在桌子中間:「組織部上禮拜就要提拔關天聖,要明確他的副總編,我到現在還扣著沒批復哪。不過,再過三天,同意不同意就不是我說了算咯!」

  他說話的語氣比任何時候都懶散,一種橡皮筋被拉得失去彈性的疲怠從他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每一句話裡都透了出來。對於他這樣的幹部,正當盛年,政治生命夭折,殘酷的程度不亞於剝奪生命。抱負也好,地位也好,理想也好,也都就此腰斬,國外的政府官員可憑藉民選東山再起,一直到60歲也能參政,仕途不得意可轉向商場或者教職,人生價值發揮大有天地,但在21世紀之初的中國,宦途依然是一場殘酷的絕對權力的角逐,勝王敗寇,敗者被剝奪一切空間餘地。5000年前,大禹將年邁衰敗的舜放逐北狩,傳位於自己的兒子啟,鑄造九部敬獻的青銅為鼎,這之後,5000年以來的問鼎中原群雄逐鹿之戲每數百年就上演一次,一曲新詞酒一杯,一幕好戲淚一場,轟轟烈烈波瀾壯闊,但究其本質,並無區別。捲進其間的任何個人,無論你懷著崇高還是卑下的理想,都身不由己地被這一黑色的遊戲規則所操縱,像一群被放進圍場的鬥狗,必須撕咬、追逐、爭鬥,當一切塵埃落定,最初懷有的最純潔的理想也已經血跡班駁,蒙塵辱垢。

  通曉國史的他不是不洞悉這些必然,但洞悉不能帶來超脫,反而會加深焦慮,閉上眼睛就能栩栩如生地看到自己失意的後半生。自古以來又有幾個人能淡定以對呢?兩千年中不過出了一個金聖歎而已。

  左昀捧著茶杯站了一會,給盧晨光添了茶水,帶上門就悄悄走了。

  電梯門口一個方臉的男人盯著她看,左昀毫不退縮地瞪了他一眼,這個人的臉有點熟悉,不止見過一次,可能是市里哪個比較重要的幹部,在跟團採訪時她見過這個人。他盯著她看的眼神也好,時間長度也好,都已經過分又過分了,可以算得上放肆了,左昀不得不又轉過來申斥地看了他一眼,那男人不但沒有收斂,反而明顯地浮起了恥笑之意。

  電梯停住了,是下去的。

  乘電梯的人魚貫而入,左昀留在最後,看著那男人挑釁的臉,聲音不大地道:「難道沒有人告訴您,您這張臉真有個性,拿個模子一扣,倒出來就是一張麻將牌麼?」

  她跨進電梯,門剛好合攏,把那男人氣得發青的長方臉隔斷了。她餘光瞄瞄電梯裡其他幾個人,所有人都像聽到一個驚人的笑話似的,要笑不敢笑,勾著頭,互相之間誰也不看,嘴角卻都在偷笑。

  電梯到了底,左昀第一個出去,穿過光潔如鏡的大廳朝大門走去,走下臺階時,一個小職員模樣的男人匆匆從後面追上來,與她擦肩而過時低聲說了一句:「多小心哪。」她不由愕然。那方臉男人難道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嗎?

  出了大門,走到馬路上時她才想起來他是誰了。

  馬春山。

  馬春山站在自己辦公室的落地窗前,凝視著那女孩的身影飛快地走過機關大院廣場,她那頭黑亮的頭髮在陽光下發著光,馬尾辮輕快地在圓圓的腦袋後跳動,走出大門,她忽然停住了,站在馬路的這一側,出神地看著另一側,好像那是一條河,她猶豫是否要涉水而過。站了好一會,也許只有幾秒,她轉過身,儘管玻璃是看不見裡面的,又距離這麼遠,她不可能看到他,他卻還是本能地閃到窗簾後,只見她望著沐浴著陽光的機關大摟,隔了那麼遠的距離,他也看到了她輕蔑地唾了一口。

  其實左昀什麼也沒唾出來,嘴巴裡幹得出奇。而且她立即為自己這個弱勢的舉動後悔了。

  看了看表,才8點半,有了主意之後,她反而從容起來,站路邊望著來來往往的車輛,仔細地把所有的事都前前後後過了一遍,把所有的人都想了一想。

  沒等她招手,一輛計程車機靈地在這個孤獨地站著的女孩身前刹住了。

  左昀麻利地鑽進車裡,幹乾脆脆地說:「去第一人民醫院。」

  推開程怡病房的門,一張空床突兀地跳進眼裡,她駭然捂住嘴,不過馬上就發現自己太敏感了,病床上鋪著整潔的床單,床頭櫃子上一籃鮮花嫣然怒放,花籃邊上還有一杯茶水,色澤碧綠,幾葉銀毫正在明澈的水裡緩緩浮沉。

  沒費多大工夫她就在走廊拐角找到了程怡。他站在一扇關著的窗戶前遠眺,手裡扶著一隻輪椅的背,周身都籠罩著陽光,剃光了的頭顱上長出了半寸來長的頭髮,耳朵上方蜿蜒著一道蚰蜒似的傷痕,雖已痊癒,但留下的痕跡卻讓人看了心寒。頭髮裡已經間雜了許多銀絲,經此一劫,他是更清臒了,消瘦的臉頰塌陷下去,站在陽光中整個人更加瘦骨支離,淩風欲歸。

  猶豫了一會,她還是喚了聲程伯伯。

  程怡轉過身來,他的動作有點僵硬,不敢隨意扭動脖子,而是掉轉整個身體對著她,看到左昀他落寞的臉頓時愉悅起來:「小昀,你這個鬼丫頭,這麼久都不來看望你程伯伯!」

  聽他說話已經流暢無礙,左昀歡喜極了:「這不是來看你了嗎!你不在,發生了好多事……」

  「還有你爸爸,替我出國也就算了,出國回來都不來看我!」程怡佯怒道。

  左昀脫口道:「我爸爸出事了呀?!」

  話一出口立即後悔,很顯然,在程怡的康復期,靜養是最重要的,他們一家人都小心地隱瞞了這一陣的風風雨雨,不想讓腦部動了兩次手術的他受到刺激。她這麼莽撞地跑來,說話不經大腦地就把事情捅給一個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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