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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每接住一件東西,他就朝後退一步。最後發現自己站在客廳門口了。吳扣扣在沙發上慢慢地坐下來,提起小腿,鮮紅的繡花棉拖鞋滑落在地毯上,她又懶懶地歪倒在長沙發上,信手扯開腦後盤發的髮夾,一頭捲曲的波浪發蓬然散開,挑逗地咧開一隻嘴角:「好幾天沒弄了,你想不想?」

  這女人,一會一張面孔,他真的都要被她弄瘋了。他把名片揣進襯衫的胸兜,把鑰匙什麼的都放進外套,咬著牙,朝這個橫陳的妖精走去,同時開始解開外套的扣子。

  原按照吳扣扣的說法,左昀至少得關上一夜才能出來,結果卻不到半小時就來了電話。

  他倉皇披上衣服,趕到派出所,看到幽黃的路燈下她單薄的身子在風裡抖索,心裡頓時結結實實地疼了一下。靠近她時,他倒是清楚地聞到自己身上散發著令人厭惡的氣味,一路開著摩托車趕來,風卻沒有吹散吳扣扣留在他身上的味道——也許只是他自己的幻覺,左昀絲毫沒有發覺——她畢竟是毫無經驗的。他暗暗慶倖著能瞞天過海。卻忘記了藏在襯衫口袋裡的寶貝。

  但是現在,她終於還是什麼都知道了。

  不知道的,通過想像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想像不到的部分,希望她永遠也想像不到——為此他真願意少活10年。

  如果能讓時間倒流10分鐘,他也願意少活10年。

  看著她的眼睛,認識她4年,他從未見過她的眼睛這般的悽惶悱惻,在城郊動物園見過剛出生的小鹿,母鹿因為被遊客喂吃了太多的塑膠袋,重病纏身,支持到產下小鹿就倒斃了,小鹿被飼養員抱在懷裡用奶瓶餵養,一看到生人靠近,就緊張地呶動小嘴,黑亮純淨湖水一樣的眼睛凝視著人,滿是哀求、淒婉、疑慮和恐懼。這幾年他見過她憤怒、倔強、俏皮、頑皮、驕傲、自負——儘管他很不喜歡這點,惟獨沒見過她這般的無助,此刻,她像一片薄而脆的葉子,在風中隨時會碎掉。

  他說不出一個字。雖然最近很是學會了一些說話技巧。

  她終於漸漸地恢復了平靜,發現自己還被擁在懷中,她推開他,他的手臂頹然滑落在身側。

  她一轉身,便疾步離去,如宿鳥般迅疾,投入路盡頭的漆黑。

  54 深寒

  隆冬了。午夜的白綿死一般沉寂,時間仿佛也在零下攝氏度的空氣裡凝固。通往南城的小街兩側,對峙著高大的香樟樹,四季長綠的木葉在風中颯颯抖動,沿路的街燈退隱在它們之中,戰戰兢兢漏出星點的黃暈,籠罩燈盞的樹木在慘白的水泥路面上投下雲朵形的黑影,她行在陰影夾峙的狹小光帶裡,只覺得像走過死地陰穀,風吹過,那些黑影波浪一般翻滾起來,像是潛行其間的無數魅影蠢蠢而動。

  她默然凝視著那些滾動的,翻著跟頭的樹葉的幻影,疾速走了這許久,這條路看起來永無盡頭。從趙根林殺人到今天,不過是短短數月,而這一百多天的時間裡,她生命裡所有最重要的人都紛紛消失,有血有肉的真實生命體變成了一些紙人,虛幻而脆弱,被一股炙熱無形的火焰燒掉了,它撣上了他們就萎縮枯萎,化為焦黑的餘燼。

  一句破碎歌詞跳進腦子裡,她費力地哼哼,捕捉它的旋律。

  「這是個忘情的都市,沒有不可能的事。」真的呢,所有不可能的事都在下一個時間成為可能。

  她終於想起了這首歌的正確調門,視野裡豁然敞開滿目的光亮,橘色的燈光撲了個滿頭滿身,小街的盡頭到了,橫穿前面的馬路,就到機關宿舍社區了。

  她在衣服口袋裡攤開手,那一串家門鑰匙都被捂得溫了。

  上摟時,她打開摟道的燈,打開玄關的燈,再打開客廳的燈,最後,索性把從書房到臥室所有的燈都打開了。

  這間150平米的公寓從未像今天這般空寂。孤獨寒冷像是一條靜靜的河流泊在空氣裡,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必須趟過去。父母臥室的房門虛掩著,她推開門,開了燈,那日抄家被翻得亂七八糟的臥室,已經被母親整理得紋絲不亂,左君年的幾件襯衣和羊毛衫整整齊齊地疊放在床邊的一張椅子裡,幾條領帶掛在床頭邊的衣帽架上,一件薄大衣掛在架子的另一側,猛的一看,像是父親的背影。她慢慢走過去,把外套取下來,抱在懷裡,小小的鼻尖抽吸了一下,淡淡的煙草氣息還依然存留,也許只是幻覺吧。她在父母的床上坐下,暖意開始在凍木了的血管裡迴圈,回暖了的肢體末梢一絲一絲疼痛起來。

  床頭的小鬧鐘指針一跳一跳地走著。

  淩晨兩點。離天亮還太久,她不確定自己能不能熬過這幾個小時。

  但年輕的身體到底起了作用,抱著大衣出了一會神,疲倦和溫暖一起包圍了她乾澀澀的眼睛,來不及流淚,她歪倒在枕頭上就睡著了。

  晨曦鋪滿枕頭時,她醒了。

  愣了一會,紛杳的種種事實湧上了整個腦子,很奇怪,也許就像尼采那個老SM(性虐待受好者)說的那樣:雙份的痛苦遠比一份容易承受,對關天聖的憤恨遠遠超過了對歐淇的失望,被愚弄的憤懣在心裡燃燒成了狂怒的鬥志,她罵了一句髒話,同時下意識抬頭看了看客廳,又想起來家裡確實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父親母親都不在,還好還有盧叔叔。不管怎麼說,盧晨光還是市委常委宣傳部部長,綿湖晚報還是他分管的下屬單位,左昀刷牙時認真地想,其他也就罷了,這種無恥的愚弄本身就是對人的極大蔑視,後果不論,光這事的本身就足以讓人氣得發瘋。

  機關一上班,左昀就怒氣衝衝地闖進了宣傳部的部長室。

  慷慨激昂地說了足有五分鐘,才注意到盧晨光倦意十足的神色。她打了愣,愕然道:「盧叔叔,常委提前改選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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