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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左昀一字字地道:「事在人為。」

  聽說兒子還有活命的希望,老倆口同時瞪圓了眼睛。

  「首先,趙根林是自首的,量刑時有從寬的條件,」左昀說,很快就發現自己說得太文乎了,老倆口都露出困惑的樣子,她只得字斟句酌地把意思簡化:「另外,這個被殺的江勇,本來就是惡霸,先是強佔根林的女朋友,然後又打傷了他,還把他的飯碗都給砸了,工程隊的機器也砸了……我們要給他找個好律師我帶了點錢來——雖然不多——」

  蘇蘭英突然說:「我都想好了的,根林這個事有冤的,他是被江勇逼得不得過了,才殺了人。我要去替他喊冤。」

  左昀愣了:「喊冤?」

  「狀子我都請人寫了。」蘇蘭英癡癡地說著,瘸著腿起身進了裡屋,拿了一塊寫滿了字的大白布出來:「我要上政府去告地狀,我本來就是廢人一個,根林打小兒就是我的命疙瘩,三個兒子,那兩個都沒他一半的靈性,他剛到城裡做工時,活計那麼苦,又沒錢在城裡租房子,每天披星戴月地從家裡騎車子過去上工,就這樣還天天先把我車載到田裡去,陪我薅一個鐘頭的草才走……哪個娃娃吃過他那麼多個苦哦,本來是個狀元的身子。方圓幾十裡,哪個都以為他篤定將來是讀書做宰的命,結果我們做爹媽的沒得本事供兒子上學,他被我們這一對老廢物禍殃了咧……我兒苦哇,上工下工,累得騎車都能睡著,回到家還給我燒水洗腳……我是個老禍根呀,是我們倆口子死無用,背晦了我兒……」

  左昀抬起手,像是想掩住她那漫無邊際的絮叨,但最後卻握住了自己的手,啜泣被她用力壓在了喉嚨裡,但眼淚卻是無法控制的,一滴一滴地從她那黑白分明的眸子裡滲透出來。

  「我兒要是沒的命了,」蘇蘭英渾濁的眼睛望著左昀,目光卻是穿透了她的,落在她身後的虛無裡:「我也同他一道走。我替我兒去暖坑呐。這個娃娃打小兒就怕黑,怕冷,十歲了夜裡都揣在我被窩裡睡……」

  趙三保懦懦地看著左昀:「你說我們這去告地狀,能幫到根林嗎?」

  左昀眼淚斷線似的啪啦啪啦直掉,嗚咽了幾口,還是說不出話,便咬著牙狠狠地點了點頭:「能!」

  趙三保老倆口子要上城裡去告地狀,村子裡早就知道,可趙三保敲開了村頭的壽衣店,要買白布,而且要買一丈長的粗白布時,人都愣了。一問,才曉得他去告地狀還得有個名目,要申請萬人簽名,然後呈交法院,以群眾的民情請求寬恕他兒子的死罪。

  這一說,連村長都說是個好辦法,到聯合國申辦奧運都搞萬人簽名,簽名這事,應該還是管用的。沒等天亮老趙兩個人就動身,白布上簽上了長長的一串名字,不會寫字的,就沾點印泥把大拇指的印子蓋上去。

  地點是左昀幫他們選的,就在東城和南城交接點上的寶塔對面。起初趙三保和蘇蘭英想當然地要到市政府去磕頭請命,左昀解釋了半天,他們才弄明白審判判刑是法院的事兒,市政府管不著。寶塔對面是個小寺廟,門口有大塊空地,逢初一十五,進香的人多,附近又有一個大型農貿市場,人來人往,容易引起關注。

  趙三保和蘇蘭英在地上跪下,攤開白布後,才發現先前料想得完全不對。總以為這樣的事不會有幾個好心人肯多看一眼,結果卻是——白布上趙根林三個字才出來,周圍的人就圍了上來。

  「你們是趙根林的娘老子?」有人不敢相信地問,蘇蘭英歪著身體坐在地上,怯生生地把爛腿伸展開來,點著頭。

  轉瞬之間,他們周圍就被圍得水泄不通,看著狀子,再看著老實巴交、頭髮花白的趙三保和腿腳流膿的蘇蘭英,人人都說:「作孽噢!」不等趙三保哀求,看了狀子的人立即蹲下去就在白布上簽名,白布頂頭栓著的兩支圓珠筆根本來不及換手。

  一群老太太邊看狀子邊流眼淚,趴在地下簽名,趙三保跪著,見個人動筆就拱下去碰一個頭,老太太寫了名,竟趴著回磕了一個頭,哭著對趙三保說:「老趙家的,你們這娃真是冤得很啊……他為我們東城做了大好事呐!」

  老太這句話一出口,周圍幾個簽了名的人齊齊地都屈膝跪了,照著趙三保磕還了頭去:「這個是真的,江勇不死的話,我們東城那一片的沒腳蟹現在都沒得地方安身了!」

  「你這個頭我們受不起啊!」

  一個穿西服的中年男人簽完名字也跪倒下來,對趙三保和蘇蘭英說:「我們該給你二老磕頭的……」

  消息瘋了似的在全城傳開了,後面湧上來要簽名的人像浪頭似的朝裡直撲,筆不夠用,自己帶了筆的人寫完了名字就自覺地把筆留下了,順手遞給別人,幾個身強力壯的市民還站在白布的四周,開始維持秩序,疏導人群:「簽完的就走啊,簽完的讓一讓……」

  小廟裡的幾個和尚端出來一張籐椅,讓爛腿的蘭英坐下,周圍的商店裡有人拿來了一張長條桌,把白布鋪到了桌面上,要簽字的人就在桌子邊排成了長龍,流水線似的過去……一張一丈長的白布,沒到兩個小時,就蓋滿了殷紅的手印,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名字,許多人生怕這簽名無效,連身份證號碼都簽在了上面,記不得身份證的,就寫了單位、住址、電話……

  左昀也在人群裡,起初她是隨時準備出來應付意外,後來很快就發現,根本沒有任何意外需要應付了。洶湧的人群顯現出一種可怕的、宗教似的狂熱,這種被壓抑過度的情緒在這個瞬間是堅不可摧的,而且完全不可理喻,都說中國人膽小怕事,冷漠自私,但在這一刻,人們像是不在乎任何私利了,或者說,除了悲傷和憤怒,他們什麼也不在乎了,不顧一切地把自己的名字、單位、位址和真實身份都填寫了上去,以支持和挽救自己心目中英雄的生命。法律上趙根林是有罪的,但在情理上,在白綿市民心裡,他卻是剷除邪惡的英雄。

  幾個城管的隊員站得遠遠的看著,誰也沒敢過來制止。而不遠處的十字路口交通再次陷入了混亂,許多司機無視路口大呼小叫的交警,就地停下車來,趕過來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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