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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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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村老酒足飯飽離去,許半夏獨自找到去年曾經埋下小陳頭髮的所在。那裡,現在是圍牆與車間之間的平坦水泥路,許半夏只能記得大致位置,那石頭,那頭髮,都已經被掩埋在一水兒平坦的水泥下面,所有的一切已經蹤跡無覓,除了過去的歲月和記憶。許半夏看看左右沒人,取出鑰匙扒開泥土,將老太送的黃布米袋埋在就近的一棵行道樹下。完了起身站起,拍拍手上泥土,心中默念:小陳,我們並肩子打江山的願望已經實現,接下去你好好往生,早早投胎,希望菩薩一路保佑你。 圍牆外是阿騎運輸公司的汽車「隆隆」開過,阿騎依然沒變,依然是重情重義的江湖好漢,依然與手下一幫兄弟過著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豪爽日子,依然對她許半夏說一不二。但是許半夏知道她變了,她雖然還在百忙當中抽空照顧阿騎的生意,但她心裡明白,她變得與高躍進一樣,開始與阿騎保持一定距離。當年的三兄弟,雖然沒有什麼桃園結義,可情同手足。現在…… 遠遠的,也來參加開業慶典的小蘇站在樹蔭下看著這邊不知在做什麼的許半夏,因為看許半夏走開時候神色嚴肅,他才沒跟上。他與老蘇風格完全不同,他喜歡主動大膽地出擊,他抓住每個可行的機會接近許半夏,期待以能力抹去許半夏看他時候眼中的「小弟弟」三個字。 七月中旬,窗外的天空是鐵青色的灰,呼嘯的大風卷起地上任何沒有固定住的東西使勁摔打,摔得許半夏辦公室的窗玻璃「啪啪」地響。 高躍進中午來的電話,聲音一如往昔,仿佛隨時準備與許半夏拌一場嘴似的。「胖子,颱風傍晚到,你那裡撤離沒有?來我別墅吧,我們看著湖水喝酒說話。」 許半夏心中一動,笑道:「這個時候,是男人的話,來我這兒看颱風登陸。你那邊小小一汪湖水撞出來些茶杯裡的風波有什麼看頭。來吧,我為看颱風準備了好酒好菜,正好少個人說話。」 高躍進沒有含糊,說一聲「好」,便扔了電話,頂風驅車趕來海邊許半夏的辦公室。一進許半夏的新辦公室,艱難地關上被風大力頂開的門,便被許半夏招呼到一扇落地玻璃窗前。他今天本來想說點什麼,但許半夏捏著一隻酒杯,根本不容他開口。 「高胖,你看正前方天邊的那朵烏雲,對,顏色比別的黑一點,從你出發到現在,我看著它慢慢挨過來,逐漸變大。烏雲下面看得出明顯的水汽,我懷疑那應該是颱風真正的邊緣了。」 高躍進仔細看了一下,覺得那烏雲果真是鋪天蓋地一樣地壓來,但真一認真,又覺得烏雲其實沒移動多少,仿佛是靜止一般。可那麼遙遠的雲,已經給人透不過氣來的壓力。他接了許半夏遞來的一杯黃酒,坐到大玻璃後面舒服的沙發上面,可眼睛感於大自然排山倒海的氣勢,嘴裡竟然一句沒有說話,只默默喝酒吃菜,看著黑雲越來越近,移動越來越快,兩個人握著酒杯的手也越來越用力。 忽然,只聽耳邊「劈啪」聲音持續不斷傳來,眼前一霧。但隨著更多「劈啪」聲音打落,眼前的玻璃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似乎外面有一雙看不見的巨手扯來瓢潑雨水狠狠摔在兩人面前的窗上,反而洗岀一派清晰。再看那烏雲,早不知在什麼時候推到了頭頂,以不遠處堤外沖天巨浪為先鋒,以密集敲打玻璃的小拳頭般雨滴為兵卒,嘶吼咆哮著傾壓下來,眼前一幢三層小樓在它眼裡如同不起眼的玩具,仿佛隨時可以伸出巨浪之手將其連根拔起,撕為齏粉。 黑暗頃刻擠入辦公室的方寸之地,颱風震天動地的搖撼壓得在座兩個人大氣不敢喘,酒杯早已成空都不覺,不約而同握著拳頭緊緊鑽在沙發裡,神色緊張地端坐,一邊擔心著不遠處的大堤會不會被潑天巨浪沖毀,一邊又戀戀不捨眼前的風雲激蕩。 過了不知多久,高躍進忽然感覺周圍一下靜了下來,靜得都不像真實,連外面飛撲而來的雨都歇了。他不安地扭頭看向許半夏,徹底的純粹的黑暗中,只見到兩隻忽閃忽閃的眼珠。這一刻,高躍進心中恍惚有什麼想法在眼前暴風眼中的寂靜裡膨脹,脹得他不得不開口說話。 「胖子,你知不知道,野貓知道修姐死了。」 「知道。野貓來罵過我,還說要阿騎和你我斷絕關係。」 「她罵你幹什麼?與你無關。她也是要跟我斷絕關係。」 「她關心我,不想我像你一樣變壞。」 「變壞?你也認為修姐是我逼死的?」 「當初不管我有沒有將太監往車輪子底下趕,但太監最後承受不了我無所不在的壓力,死了。你與修姨的關係,你自己去想。你女兒罵我的意思是,他們死得很卑微,他們甚至只想用自己的死給我們留下一點內疚,但是看上去我們沒有內疚。我們太不是東西。」 「誰說沒有內疚?我在過去插隊的地方轟轟烈烈將修姐葬了,一直做了頭七,二七,三七,二十一天的水陸道場。我會要修姐死嗎?」 「高胖,聽我說。剛剛你來前我一直在想,小時候我給人欺負,甚至被親爹拋棄,我所作所為,都是保身掙命掙口飯吃,無所不用其極,沒想到就這麼一步步混出來了。你比我混得更深更遠。現在,別說你身邊保鏢圍繞,我都是惡霸似的,我們現在動動手指頭,太監修姨這等角色還能怎麼樣啊。他們除了作踐自己來報復我們,都別無他招。看看我們多狠。」 「胖子,別走火入魔,把燈打開。我們可能有對不起太監修姐的地方,但你別把他們的死攬到自己頭上。」 「對自己老實一點吧。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沒什麼兩樣。」 高躍進聞言頹然,坐在沙發上默默發呆。對自己老實一點,可是能太老實嗎?還是不想吧? 耳邊只聽死一般的寂靜中傳來許半夏輕輕的自言自語,「今天的颱風眼好像有點大,這麼會兒了還沒過去?」 幾乎是話音才落,只聽外面「轟」地一聲天崩地裂的巨響,天地間又只剩下風雲激蕩。風聲雨聲海浪聲中,高躍進隱隱聽到許半夏好像說了句什麼,好像是「都回不去了」。高躍進心想,當然回不去了,這種天氣,出門都不敢,何況開車。 許半夏此時想到遠在北京,不,或許在另一個半球的趙壘。各自出於本性的欲望推著他們身不由己,兩個人往各自的道路越走越深,越走越風生水起,也越走離得越遠。可又有誰肯回去,有誰能夠回去?她是註定在此滾滾紅塵中獨自浮沉了吧,誰知道呢。 或許,這個臭味相投的高胖子反而是個一生的朋友? 颱風在屋頂強烈旋轉,留下一個寂靜得不像真實的風眼,似是流連,似是反思,卻又轟隆隆義無反顧一往無前。向前,沒有回頭,不會回頭,只有向前。 颱風,太平洋充足的水汽造就它,壯大它,賦予它升騰威力。而太平洋特殊的氣流也裹挾它,推動它,它身不由己。颱風,它是大旱時的甘霖,是酷熱時的清涼,也是地質災害,是家破人亡。而風眼,是颱風的思考,是海洋與陸地碰撞中的刹那寧靜,刹那追悔。颱風,它依然在碰撞中向前,繼續向前,順應所有颱風的大趨勢。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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