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愛是至奢華的一件事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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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潘是公認的弄堂裡最好看的小姑娘,皮膚雪白,白得透亮,細得像瓷。每次她經過何衛國的身邊,就像有一朵閃著光的雲飄過,身上還有洗髮水香皂花露水爽身粉的香味。潘潘像瓷器,像玻璃瓶,像水晶吊燈,像一切容易打碎的東西。越是易碎,就越是想去碰。因為怕打破,就不敢,因為不敢,就生了許多幻想。 潘潘自己不知道,她在弄堂裡的男孩子們心裡引起怎樣的幻想。她只是每天輕手輕腳地上樓下樓,輕聲細語地說話,微笑有禮地和鄰居客氣。她和她的媽媽,都是那麼小心謹慎地和鄰居們相處,從不吵架,從不高聲說話。潘潘的媽媽是一個小學老師,潘潘每天很乖地做功課背書。他在樓下,都可以聽見她在小陽臺上背英文背課文,聲音好聽得像鳥兒唱歌。 潘潘沒有爸爸,何衛國又鄙視又可憐。潘潘從來不看他,何衛國又氣又恨又仇視。潘潘每天像雲一樣地飄過,讓他看得牙癢癢,手也癢。潘潘功課那麼好,鄰居都說這個小姑娘考上了上海中學,將來還不知怎麼有出息。 潘潘將來不知怎麼有出息。上海中學,他從來沒想過世上還有上海中學那樣的地方,可以把他的「襻襻頭」帶離他的視線。而他,高中畢業了,沒有前途,將來只能去賓館當門童,門童能當到二十五歲嗎? 潘潘渾身發著亮光地走過來,看見他像是在笑。他看不清,她戴著大大的眼鏡,顯得一張臉那麼小,她用書捂著鼻子,像是在掩著他身上的汗臭。何衛國被激怒了,第一次朝她說話,「襻襻頭。」他叫她的綽號,他給她取的綽號,他從來沒有當面叫過她,但是她知道這是在叫她。 她抬起頭來看他。 潘潘就在他的面前,近得可以聽得她的呼吸聲。幾縷黑色髮絲纏在她雪白的頸項上,被薄薄的汗水黏住,何衛國心裡有只手在替她撥開。那只手沒有去撥那些汗濕的碎發,而是搶下她手裡的書,他聽見他用極為不屑地口氣說:「啥書?潘書?看看你的名字,又是輸又是襻,輸不起,就要襻牢。誰給你取的這個名字?」 潘潘像是被他嚇住了,她開口輕聲道:「還我。」沒有叫他的名字,好像他沒名沒姓。何衛國,衛國。這麼俗爛的名字,哪裡有潘潘好聽,哪裡有潘書文雅,哪裡有「襻襻頭」可愛。 何衛國怒衝衝翻翻書,哈哈一笑,輕蔑地說:「武俠?你也看武俠?你看得懂嗎?」原來你也看武俠。你喜歡誰,喬峰還是段譽?我們可以談談金庸。我有全套的,你要不要看?小姑娘,肯定覺得書生王子段譽好,乞丐頭頭的喬峰臭也臭死了,就跟他何衛國一樣。他何衛國,也就是個小流氓小癟三。 潘潘像是哭了,只說:「還我。」當然,小流氓小癟三,不配和水晶玻璃談。 何衛國摔打摔打書,想要戲弄她,說:「叫聲阿哥就還。」叫我阿哥,「襻襻頭」,你的名字是我取的。 潘潘看不起他,阿哥不肯叫,連書也不要,轉身就走。裙角飄起,掃在他的腿上。何衛國心裡的火忽啦啦地燒起來,燒得他渾身發漲,燒得他腦子發昏。他昏頭昏腦地攔下她,取下她的眼鏡,眼睛那麼大,睫毛那麼長,眼神那麼慌張,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小白兔。這下你會重視我了吧,叫我阿哥。還不叫?「不叫,那就自己來拿。」帶她轉了個圈子,白亮的裙子飄起來。小腰那麼細,小胸脯脹鼓鼓。臉上的絨毛像家鄉無錫的水蜜桃。 潘潘眯起眼,伸手來摸他的胸膛,何衛國渾身的血都往上沖,抓住她伸出的手說:「是你自己摸上來的,可怪不得我。」拖住她就往自己房裡走。 潘潘細細聲說:「放開我,眼鏡還我。」聲音那麼好聽,口氣噴在他臉上,比什麼洗髮水花露水都好聞。何衛國把臉埋在她肩窩裡,使勁聞她的香氣。手掌彎成杯形,罩在她的小胸脯上。那麼小,那麼緊,比花花公子上的女人們小得太多,小得他不敢用力,像是捧著一隻水晶杯。它太容易碎了,小心不要碰碎它。他把手往下滑,滑到她的腰裡,那麼細的腰,雙手一合就可以合攏。 「襻襻頭」,你是紐襻,我是紐頭。 為什麼這麼痛,痛得他一下子醒了。是潘潘,潘潘咬他的肩,咬得出了血,眼裡的淚水順著臉流進血裡。她在他傷口上撒鹽。 何衛國清醒過來,被潘潘的淚臉嚇壞了。水晶杯碎了,到底還是被他親手打碎了。何衛國嚇壞了,潘潘要是告訴了別人,他死路一條,他硬起心腸說:「知道你輸不起,就不跟你玩了。你一個小毛丫頭,懂什麼?」命令她說:「放開。」 潘潘鬆開牙齒,渾身打顫。何衛國放開她,把眼鏡還她,「還你。」你成績好,你上上海中學,你前途無量,我去當門童。哼哼,早知道我們不是一路人,「小四眼,你以為誰喜歡跟你玩?」書還她,我有整套的金庸,你要不要?「書也拿去,你除了書,還有什麼?」「襻襻頭」,你有紐襻,你絆住我,永世不得超生。「你去告訴啊,去告訴你媽,看你媽怎麼說你。」別說,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就讓它永遠埋在心底。 潘潘像是嚇壞了,哀求說:「不要,求你不要。」何衛國放下心來,我們兩個的事,別人不需要知道。然後他說,「滾,不許你再出現在這裡。」他不知道他還能不能管得住自己,在品嘗過她的柔軟她的溫軟後,當她再經過他的身邊,他要怎樣才能不伸出手去觸摸? 潘潘裙子上濺上了他的血。他的血,他的心。潘潘走了,他在門縫裡看見了,她換了一件雲彩般的裙子,風一樣飄走了。他抬頭看她的窗口,她的陽臺,那條有他血的裙子被她洗得乾乾淨淨,掛在那裡等風吹幹。等到晚上,乘風涼的人都散開去睡了,他爬上她的陽臺,把那條白裙子偷了下來,仔細疊好,藏在他的枕頭裡。沒人的時候拿出來看,原來那不是白色的,上面還有一朵一朵的小花,就像一朵一朵的雲。 潘潘從此沒有回來。他見不到她,渾身難過。他找碴打架,見誰不順眼就打誰,打得整個靜安區都知道有個何衛國,打起架來不要命,打得比他大的比他小的都服軟,叫他哥。盧灣區的小子們不服氣,找上門來打,也被他打下。打得求饒,說,哥,你打我們算什麼本事,有種你去把南市區的教門打了。我們全部管你叫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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