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愛是至奢華的一件事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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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襻襻頭 潘書離開麥克花園,隨手攔了輛車坐上去。司機問她去哪裡,她想了半天,竟是沒地方可去,只好說:「過江。」 車子過了江,停在和平飯店門口,司機問:「這裡可以嗎?」 潘書點點頭,付了錢,下車昏昏然亂走。不知不覺走到漢口路,站頭上停著一輛49路,潘書看著覺得熟悉之極,便上車找個空位坐下,頭靠在窗戶玻璃上,一晃一晃地晃回老家。 擠過擁擠的福州路,穿過人民廣場,車子在威海路上開,石門一路到了,站頭停靠的是民立中學,那是她上初中的地方。潘書下車,過馬路,往西不遠,有一道鐵門,裡頭就是張家花園弄堂。前頭是威2幼稚園,她的幼稚園。再前頭是海港賓館,向北出口就是南京西路,出去一拐就是梅龍鎮廣場,第一西北利亞皮貨,紅寶石的點心,凱司令的西點。她對這個地方瞭若指掌,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 張家花園,其實沒有花園,連個花壇都沒有,樹也沒有,地是水泥地,房子是石庫門,門是兩扇,用黑漆漆過,被太陽曬得爆裂剝落。小弄堂極窄,只能推過一輛自行車,但主弄堂卻是附近最寬的。夏天有個老頭搭個棚子賣西瓜,不穿上衣,亮著肚皮,那個肚皮又圓又胖,像靈隱寺的彌勒佛。每過一陣子會有個老頭來釘碗,碎成幾大片的碗被他鑽上幾個小眼,用一把黃銅小錘敲進兩枚銅釘,碗就修好了,不漏不碎。潘書要是打碎了碗,從來不扔,就等著這個老頭來鋸碗,她在一邊看著,恨不得跟他學手藝去。 那是早些時候的事了,後來鋸碗的老人不來了,西瓜棚子倒是年年搭。再後來,她去上海中學讀高中,因是住讀,就不大回來了,然後就是這麼多年。有多少年,潘書算一算,有十五年了。是她一生的一半。她的前半生就在這裡渡過。 年初四,還是節裡,人家廚房裡飄出燉筍乾肉的香味。有走親戚的人來,主人家迎出來,大聲地說笑。潘書走進十七號,摸著黑上到二樓。這裡的樓梯燈從來不亮,大家都不願意多付一點路燈費,為這個吵了無數次,後來索性就把燈擰了,大家不用。誰家有事晚上要上下,拿個手電筒。潘書走在黑暗的樓梯上,腳抬多少高,什麼地方轉變,她想都不用想。不會走錯,不會踏空。 她停在二樓一間房間的門口,從包裡摸出鑰匙來開門。裡面有一張捷克式的雙人床,一隻三開門的大衣櫥,一張方桌,三張骨牌凳,一張藤圈椅,一隻竹書架。東西不多,但還是把這間十二平方的小屋子擠得滿滿的。床和籐椅上蓋著舊床單,是那種傳統的雪青色,四角有角花,中間一朵大花,人稱四菜一湯。洗得褪色發白了,老人家會撕開來做嬰兒的尿布,潘書拿來覆在床上。 她說她沒有家沒有房子,其實她錯了,原來是她忘了,這裡還有她最早的家。這個家的鑰匙還掛在她的鑰匙圈上,這麼多年都沒扔掉過。她把窗戶打開,換一換多少年都沒有對流過的空氣,再把舊床單慢慢卷起,小心不讓上頭的灰塵揚開。天氣真好,太陽那麼明亮,潘書幾乎有曬被子的念頭。她把大衣櫥打開,取出枕頭和棉被,放在床上。枕頭套子是淺藍色,繡著花籃和雜花的圖案,那是她中學時暑假的手工。被面子是桃花色的緞子,織成龍鳳花樣,邊上是翻出的白色被裡,四角折成四十五度角,用鞋底線釘牢。這樣的被子好多年沒見過了,現在人都用被套。枕頭和被子有些宿度氣,應該曬曬,但不要緊,她回家了。 她拉上窗簾,脫下大衣,上床躺下,把被子蓋到頷下。幾乎可以聽到媽媽叫:「潘潘,太陽介好,做啥不出去白相?」 還似乎聽見樓下的野蠻小鬼拿她的小名起哄,「潘潘」,「潘潘」,「襻襻頭」。她相信她只要拉開窗簾,伏在窗臺上,就可以看見一群男孩子聚在一起說笑。裡頭那個個子高高的,長相凶凶的,她從來不敢看的小頭頭,用不屑的目光看著她。看她這個書呆子,戴著一副六百度的近視眼鏡,背著大書包,每天在他的門口經過。他靠著黑漆大門,抱著兩條胳膊,有時嘴角叼著香煙,用眼睛上上下下的看她,看得她心慌害怕,每次都加快步子飛快走過。 她從沒和他說過話,但知道他的大名:何衛國。知道他高中畢業了,肯定考不上大學。對潘書來說,考不上大學的學生,就是壞學生。潘書已經收到了通知單,她考上了本市最好的高中,只要進了這個高中,大學就一定能上。媽媽和姨媽還有姨父都替她高興,看她整天還是捧著書看,都說出去玩呀,別看書了。她不知道玩,她從來都不玩。這猛一下讓她去玩,她找不到玩的方向。 暑假裡,大人都上班,學生都玩去了,老人在午睡。午後的弄堂裡靜悄悄的,太陽熱辣辣地曬在水泥地上,曬得牆面都起毛。潘書看完半套《天龍八部》,拿了去和同學交換。她為了讀書考試,這些閒書以前是從來不看的。 潘書穿一件白底碎花的連衣裙,小了,短了,緊了,繃在正在發育的身上,兩隻膝蓋露在裙邊下。媽媽說做一條新的,潘書說還有一個月就進新學校了,學校要發校服,做新裙子做什麼。潘書從小就懂事,不給媽媽添一點麻煩。只靠媽媽一個人的工資,兩母女過得緊,不過不要緊,兩個人開心就好。她拿了上《天龍八部》頭兩本,摸著黑下樓,一出樓梯間就覺得熱,汗水馬上被了蒸出來,黏著細碎的頭髮絲,一縷縷彎曲在脖子上。 天氣熱,太陽毒,那些平時聚集在弄堂裡的男孩子都不出來,潘書放心地慢慢走,走快了,又要出汗。這時她聽見有人叫她:「襻襻頭。」她抬過頭來看,何衛國站在黑漆門邊,眯著眼睛看著自己。兩扇門只開了一扇,他一隻手撐在門上,一隻手拿著一支煙。 潘書拿起書擋在臉前,偷偷笑了一下。她覺得他硬裝出一副大人的樣子很好玩,而對她來說,他真的是大人了。那麼高,那麼凶,那麼氣勢淩人。她貼著牆邊走,儘量離他遠些。就要經過他身邊時,他伸手搶過手裡的書,不屑地問:「啥書?潘書?看看你的名字,又是輸又是襻,輸不起,就要襻牢。誰給你取的這個名字?」 潘書嚇得不敢動,輕聲求道:「還我。」 何衛國翻翻書,哈哈一笑,輕蔑地說:「武俠?你也看武俠?你看得懂嗎?」 潘書快要哭出來了,只說:「還我。」 何衛國把兩本書放在手上敲打,流裡流氣地說:「叫聲阿哥就還。」 潘書害怕起來,書也不要了,轉身要走,何衛國一伸手攔住她,趁她不備奪下她的眼鏡,說:「不叫,那就自己來拿。」順手又把她轉了個圈子。 潘書沒了眼鏡,就跟瞎子一樣,使勁眯起雙眼,想看清路,又伸出手去摸牆壁。哪知一摸摸到一個熱乎乎的身體,嚇得她趕緊縮手。 何衛國一把抓住她的手,低聲說:「是你自己摸上來的,可怪不得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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