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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十八歲的玉蘭看見風華的一刹那,有一種被電擊的感覺。風華站在一個拱門的廊柱下,身形筆直,挺拔有力。十八歲的玉蘭並不懂得真正的男性美正是風華這種肩寬腿長的男人才具有的,她只是覺得這是一個很順眼的男人。

  風華看見玉蘭的時候也有一種奇妙的感覺,他覺得心微微地動了一下。他見到的是一個清秀苗條的少女,紮著馬尾,穿著校服,在暮色中沿著彎彎的小徑走過來,表情柔和,步子輕盈。十九歲的風華並不知道玉蘭正是那種女性美的標準:標準的身材——葫蘆型;標準的臉型——瓜子臉。他只是覺得這是一個很順眼的姑娘。

  他看著她獨自在暮色中走來,心中忽然產生一種憐愛。他不知道他在刹那間愛上了眼前這個少女,他只知道他願意看她。玉蘭和風華擦身而過,沒有說一句話,彼此卻把對方牢牢記在心裡。在以後的日子,玉蘭失意滿懷時常常憶起她和風華最初擦出火花的一瞬間,她為此熱淚盈眶。

  多年後,玉蘭成為名噪一時的詩人,筆名「雪膚」,意在引誘廣大男性讀者想像她的花容月貌。其實,玉蘭本人早就失去了詩中純情少女的風采。她已變得臃腫不堪,一臉黃斑,脖子上、額頭上皺紋叢生。雖然只有三十出頭,早已像五十歲的老媽子。每逢市文聯開會,眾多文友齊聚一堂,男人衣冠楚楚,女人豔麗奪目,玉蘭往往是萬紅之中的一點綠,穿著最素樸的衣服,一件黑色T恤,一條黑色彈力健美褲,足蹬一雙黑色布鞋。全身黑的目的一個是實用,便於清洗;一個是審美,引人注目。每個新來的人都以為她是清掃垃圾的工人。她也不以此害羞和難堪,依然我行我素。

  她沒有丈夫,沒有兒女。她在二十多歲的時候長得頗有姿色,被一個港商看中,匆匆嫁給了他,僅僅一個月,這個男人回歸香港,如一只黃鶴,再也不復返了。玉蘭遇人不淑,從此自暴自棄,放縱自己,狂飲濫食,把自己吃成了一個大肥婆,等她驚覺自己犯的錯誤時,已經太遲了,玉蘭從此與美麗絕緣。

  關於她的香港丈夫,她一點記憶也沒有了,她想不起他的外表特徵,也想不起他的言談舉止,她恨自己糊塗,但有時候,在半夢半醒之間,她偶爾也會憶起那個男人曾經給過她的溫存。她對自己感情上的失敗非常痛心,在表面上,卻假裝毫不在乎。她高聲大氣地說話,大口大口地吸煙,大口大口地喝酒。沒有人把她當做女人,都知道她是一個詩人,有點閒錢,有點寂寞。總之,三十五歲的玉蘭和十八歲的玉蘭在外表上已沒有任何相似的地方。有時候,她看著自己往日的照片,再對鏡觀看,禁不住悲從中來,有誰知道,她曾經是那麼婀娜多姿,那麼純潔美麗呢?

  風華大學畢業後被分到一個地區級工廠,那裡並不需要什麼工業衛生,所以在大學裡學工業衛生專業的風華純粹成了一個多餘的人。沒辦法,廠裡分配他到車間幹活兒,風華把自己的大學文憑給領導看,告訴領導他是學工業衛生的,是大學生,不能下車間,領導看了他的文憑,看到了衛生兩個字,就分配他去廠醫院當醫生。

  風華啼笑皆非,心想去醫院總比下車間強,硬著頭皮去醫院報了到。醫院的院長倒是明白工業衛生和醫生是兩碼事,但是人分來了,他只好接受。他把風華派到地區衛校進修了兩個月,風華學會了打針,回廠後在醫院裡當了一名打針的男護士,倒挺受那些男病人的歡迎,風華也就委委屈屈地幹了下去。

  事業上他不如意,在愛情上他可是幸運兒。他一到廠裡,立即在廠裡引起較大的轟動。二十歲的風華長得實在太出色了,他無論走到哪裡,都招惹了許許多多女人的目光。風華還沒有經歷過女人,他沒有任何閱歷,雖然他曾經用心去關注過一個女孩,但那是一種聖潔的情感,沒有任何愛情的成分在裡面。在那些女人貪婪的眼光中,他讀到了一些讓他害怕的東西,他似懂非懂,有點迷離,也有點動搖。

  事業上的不如意,讓初涉人世的風華對自己完全失去信心,雖然他非常想念那個像玉蘭花一般秀麗純潔的姑娘,他始終沒有勇氣向她發出愛的資訊。這個時候,蘭仙因患感冒住進了醫院,風華給她打針,倆人結識了。每次他給蘭仙打針,她總是溫婉地笑著,眼睛裡有著讓他意亂神迷的東西。風華不敢確信蘭仙是否愛上了他,同事倒先看出來了,他們主動給兩個小青年牽了線。風華看到蘭仙長得眉清目秀,人又和善,雖然瘦了一點,心想他這樣一個卑微的男護士,能找到這樣一個本本分分的女人也夠了,認識沒多久,倆人就結了婚。

  他做了丈夫,幾年後又做了父親,還沒有享受一個青年小夥應有的樂趣,就背起了生活的沉重負擔。他們夫妻倆所在的工廠很快就垮了台,連最低的生活費都發不出,廠裡的人頓時作鳥獸散。風華的妻子拖著一個五歲的幼女,在廠門口擺了一個早餐點,賣包子、油條,整日辛苦勞作,倒沒埋怨過什麼。風華作為一個男人,面對這一切心如刀割,他除了研究工業衛生之外,只有一個特長,就是會照相。他讀大學時酷愛攝影,學會了照相,而且是專業水準。他毅然背起照相機在街頭巷尾到處轉悠,但賺不到多少錢,開一個照相館吧,資金不夠。重壓之下,風華收拾行囊,告別妻兒,來到省城。

  初到省城的風華睡在最廉價的客房裡,每天花十塊錢在小攤上吃盒飯,他在省城各條街道上轉來轉去,在勞務市場上低聲下氣地詢問工作人員,希望能找到一份工作。白天在大街上四處奔波,晚上在客房裡思來想去。他想,他的父母,面朝黃土背朝天,辛辛苦苦一輩子,仍然在為溫飽而掙扎;他的妻子,跟著他一無所有,從未發出一聲怨言;他的女兒,沒有漂亮的裙子,沒有像樣的學校讀書。他看著房子的天花板,摸著自己瘦骨嶙峋的身體,不由地淌下幾滴眼淚。

  他想,在他這短短的三十六年中,最為得意的是在大學讀書那四年。那時候,每逢學校開文藝晚會,他總是臺上的主持人,和全校最靚麗的女孩站在一起,他穿著白色襯衫,棕色喇叭褲,上衣紮進褲子裡,又修長,又結實,他發現很多女同學在看他,他在心裡暗暗地笑。他看不上任何一個人,他要到社會上去闖一闖,憑他的才能和外表,他應該有更美好的前程。

  直到有一個傍晚,風華見到一個嬌小可愛的少女,她獨自走在彎曲的小路上,表情柔和,步子輕盈,他的心弦被打動了,他在心裡記住了那個女孩。在寂靜的深夜裡,在恍惚的夢境中,他常常想起那個女孩。在暮色中,那個孤單的身影,那對晶瑩的眸子,歷歷在目,清晰如昨。他很奇怪,他從來沒有和她接觸過,甚至沒有單獨和她說過話。他的妻子,有過那麼多次肌膚之親的妻子,卻從來沒進入過他的夢境。他總是這樣想著,想著,直到迷迷糊糊地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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