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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太多難以啟齒的隱事,太多痛徹心扉的細節,為什麼那個晚上她那樣主動那樣熱情,讓他越過了本來不應該的防線?他想過她或許是沒有安全感甚至是因為對未來絕望,才會主動把兩個人的關係更加推進一步,可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最後的真相,竟然是這樣難堪這樣殘忍。

  在暴雨中他發足狂奔,從她家門口沿著山路跑下去,深夜是一個無邊無際的大海,他只想把自己溺死在那絕望的海洋中。

  很多次那個雨夜重複出現在他的噩夢中,大雨劈頭蓋臉地澆下來,似乎永遠沒有出口,沒有盡頭。再沒有什麼比深深愛著的人背叛自己更加難堪,而她一步步地計畫,竟然這樣陰險這樣惡毒。她算准了什麼最讓他難過,她算准了他會努力為了他們的將來奔走,她算准了他會跟他的父親翻臉,她算准了怎麼樣才能給他,最致命的一擊。

  他把酒喝完,空罐子捏成一團,金屬折捏的棱角刺得掌心隱隱作痛,他卻笑了笑:「羅密歐沒有遇上茱麗葉,不是,羅密歐遇上了茱麗葉,可是茱麗葉給了他一刀,還正插在他心口,羅密歐沒法掙扎……他也沒想過掙扎……就被茱麗葉給殺死了。還有什麼比這種事更殘忍,你愛的人,往你心口上捅一刀?」

  舒琴無語,只是又打開一罐啤酒遞給他。

  「其實她不知道,只要她說從來沒有愛過我,我就傷心得連心都碎了。真不必再畫蛇添足,非得弄出個孩子去打掉。她有多殘忍啊,一個生命……她怎麼能這樣……她從來沒有愛過我,我愛了十年的女人,她說從來沒有愛過我,都是騙我的。她騙我的……而我就這麼賤,賤到直到現在,她都若無其事嫁人生孩子了,我還忘不了她。」

  聶宇晟喝醉了,舒琴這麼久以來,從來沒看到聶宇晟喝醉過,因為每次跟他喝酒,最先倒下的人都是她自己。他喝醉了也不鬧,就坐在那裡,很安靜,一罐接一罐喝著酒,以至於她都沒有發現他其實已經喝醉了,直到最後他突然頹然地歪倒下去,悄無聲息,就像睡著了一樣。

  她蹲下去扶他,扶不動,拖他,一米八的男人,再瘦她也拖不動,最後一使勁倒讓自己一下子坐倒在地。她只好氣喘吁吁決定放棄,任由他睡在地毯上,自己進客房,找了條毯子給他搭上。

  他睡著了像小孩子一樣,微微翹著嘴角,眼角濕濕的,也不知道是淚痕,還是酒漬,又或者是汗滴。舒琴彎下腰替他搭毯子,驚動了他,他拽著毯子,像拽著什麼救命稻草,嘴角微動,似乎在說夢話。舒琴聽了半晌,才聽懂他說的是:「求你……回來……」

  這個男人啊,口口聲聲說絕望了,可是在夢裡卻仍舊祈求著那個女人能夠回來。到底要多深沉的愛,才會有這樣的卑微。

  火鍋燒得嗞嗞作響,舒琴給自己夾了一筷子金針菇,太辣了,她又喝了一大口啤酒。很多時候她覺得自己可以被封作情聖了,愛一個人愛到這麼多年無怨無悔,可是今天,她自愧弗如了。

  聶宇晟又做那個噩夢了,很長時間沒有出現過的噩夢。他一個人奔跑在雨中,頭上是一道一道的閃電,可是比那閃電更猙獰的,是談靜的話。她說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刀子,每一刀都捅進他的心裡,他只想大喊大叫,可是他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暴雨嘩嘩地被風挾裹著,水像高壓槍一樣,打在臉上生痛生痛的。他從山上跑下來,車道上出現雪亮的燈柱,那是一部汽車,而他只想迎頭撞上去,撞上去就粉身碎骨,撞上去就徹底解脫了,撞上去他就永遠不用再這樣奔跑在雨中,撞上去他就再也不知道疼痛……

  聶宇晟醒了,窗簾沒有拉上,太陽正照在床上,他的臉上,他用手擋住那刺眼的陽光。宿醉的頭痛讓他覺得很難受,可是清醒的知覺又讓他舒了一口氣,噩夢裡的暴雨沒有任何痕跡,窗外是豔陽高照的夏日早晨,他只是做了個噩夢,有關談靜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噩夢而已。

  他起身洗了個澡,換了衣服,出房間才發現舒琴還沒有走,見到他打了個招呼:「早。」

  「早。」

  「昨天你喝醉了,我又拉不動你,還以為你要在地毯上睡一晚上呢!結果你睡到半夜,自己爬起來回房間去了。」

  怪不得他早上醒過來,連衣服都沒脫,襪子還穿著,原來是喝醉了。

  「白粥。」舒琴將一個碗放在他面前,「你家電飯煲煮粥不錯,回頭我也買一個。」

  兩個人坐下來吃早飯,舒琴還買了油條,方圓全是高檔公寓住宅社區,每次早上聶宇晟都是在便利店買個三明治啃啃,也不知道她在哪裡找到的油條。不過宿醉的早晨喝一碗白粥,胃裡舒服很多。舒琴一邊將油條撕開,一邊對他說:「我決定了。」

  「什麼?」他錯愕地抬頭。

  「原來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決定了,跟你交往看看,看能不能治好你的病。」

  「誰說我有病了?」

  「別急啊!你沒病昨天晚上做什麼噩夢,大嚷大叫得我在隔壁客房都聽見了。」

  「做噩夢那是正常的,哪個人不偶爾做噩夢?」

  「做噩夢是正常的,可是沒有哪個正常人的噩夢,需要看三年的心理醫生!」

  聶宇晟終於看了她一眼,舒琴啼笑皆非:「你別這樣看著我啊,昨天你喝醉了,自己告訴我的,說你看了三年的心理醫生,就是因為天天晚上做噩夢。」

  聶宇晟覺得很沮喪:「我還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有啊,太多了。你還向我求婚呢!」

  「啊?」

  「跟你開玩笑,真是好騙,跟小朋友一樣,說什麼信什麼。」

  他沉默了片刻,才說:「我本來就好騙。」

  語氣中的酸澀,似乎夾雜著無奈,舒琴雖然大大咧咧,也不好意思往他的傷口上抹鹽了。她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其實你昨天晚上也沒說什麼,就是說你自己太傻了。我也覺得你太傻了。這樣吧,我們交往看看,你一個正常的男人,我一個正常的女人,沒必要做一輩子未亡人,對吧?感情這個東西,是可以慢慢培養的,我們能做好朋友,說不定也可以做男女朋友。」

  聶宇晟說:「謝謝你,我知道你是想幫我。」

  「誰說的,我其實是想幫自己。」舒琴語氣輕佻,「你別以為我沒人追啊,之所以挑上你,是覺得你長得不錯,家裡又有錢,還有,最關鍵是瞭解我,不會嫌棄我從來沒有愛過你。」

  最後一句話又說糟了,舒琴看著聶宇晟臉色都變了,連忙給他盛了碗粥:「多吃點,我今天這是怎麼了,盡不說好話,呸呸!你別跟我計較,我一定是酒還沒有醒。」

  聶宇晟低下頭,過了好半晌,才慢慢地說:「是我酒還沒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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